林徽因:錯位的“太太客廳”(第2/8頁)

每天晚上我們就去找那些舊日的“星期六朋友”,到處串門,想在那些妻兒們也來此共赴“國難”人家中尋求一點家庭溫暖。在空襲之前我們仍然常常聚餐,不在飯館,而是在一個小爐子上欣賞我們自己的手藝,在那三間小屋裏我們實際上什麽都作,而過去那是要占用整整一棟北總布胡同三號的。我們交換著許多懷舊的笑聲和嘆息……3

短暫的歡樂是長夜的前奏,頃刻間災難又至。那封信中林徽因繼續寫到:

炸彈落在離住宅大門十五碼的地方,我們在這所住宅裏有三間房子,作為我們臨時的家。當時我們都在家——外婆、兩個孩子、思成和我。兩個孩子都有病躺在床上。誰也不知道我們是怎樣逃脫被炸成碎片的厄運的。當我們聽見先扔下來離我們較遠的兩顆炸彈的可怕炸裂和轟鳴聲以後沖下樓梯時,我們的房子已經垮了。出於奇特的本能,我們兩人一人抓起一個孩子就奔向樓梯。但我們還沒有到達地面,近處那顆炸彈就響了。我抱著小弟(兒子)被炸飛了又摔到地上,卻沒有受傷。同時房子就開始裂開,那大部分是玻璃的門窗啦、鏡框啦、房頂啦、天花板啦,全都倒下來雨點般地落到我們身上。我們從旁門沖出去,到了黑煙嗆人的街上。

梁思成、林徽因及其友人。

當我們向聯大的防空洞跑去的時候,另一架轟炸機正在下降。我們停止奔跑,心想這次跑不掉了,倒不如大家要死死在一起,省得孤零零地活著受罪。這最後的一顆炸彈沒有爆炸,而是落在我們在跑著的那條街的盡頭。我們的東西(現在已經很少了)都從玻璃垃圾堆裏掘出來了,現在我們就在這兒那兒的朋友家暫住。4

猝不及防的轟炸,使梁思成、林徽因和金嶽霖等朋友倉皇星散,各自南下。金嶽霖在給費慰梅的信中寫道:“我離開梁家,簡直像掉了魂似的。”

1937年12月8日,梁思成等幾家人離開長沙,乘長途汽車去昆明。在湘黔交界的小城晃縣,旅程突然中止,他們被攔下告知,所有前行的大汽車都被征用,乘客只能無期苦等。絕望中出現奇跡,梁思成之子梁從誡記下了發生的一幕:

泥濘的公路兩側,錯落著幾排板房鋪面,星星點點地閃出昏暗的燭火。……這裏已滯留了幾班旅客,到處住滿了人。媽媽打起了寒顫,闖進一個茶館,再也走不動了。她兩頰緋紅,額頭燒得燙人。但是茶鋪老板連打個地鋪都不讓。全家人圍著母親,不知怎麽辦才好。
就在那走投無路的時刻,竟發生了一個“奇跡”,從雨夜中傳出了一陣陣優美的小提琴聲。父親“聽仙樂耳暫明”,這拉琴的一定是一位來自大城市、受過高等教育,或許能找他幫一點忙?

1937年11月24日,日本人第一次轟炸長沙,李濟夫人與趙元任夫人(左三、左四)在小吳門現場。

樂曲戛然而止,父親驚訝地發現,自己面對的,竟是一群身著空軍學員制服的年輕人,十來雙疑問的眼睛正望著他。那年月,老百姓見了穿軍裝的就躲,可是眼下,秀才卻遇上了兵!父親難為情地作了自我介紹並說明來意。青年們卻出乎意料地熱心,立即騰出一個房間,並幫忙把母親攙上那軋軋作響的小樓。原來,他們二十來人,是中國空軍杭州筧橋航校第七期的學員,也正在往昆明撤退,被阻在晃縣已經幾天了。其中好幾人,包括拉提琴的一位,都是父親的同鄉。這一夜,母親因急性肺炎高燒四十度,一進門就昏迷不醒了。5

兩個星期後林徽因終於退了燒,他們趕上一輛開往昆明的小公共汽車。本來計劃“十天艱難的旅行”實際用了差不多六個星期。1938年1月中旬,才踉踉蹌蹌到達昆明。

昆明城中尚沒安定,敵機又開始轟炸。梁思成、林徽因隨史語所和中博院一同遷往北郊的龍泉鎮。他一家借住在麥地村一李姓富戶,主人叫李蔭村,曾在昆明市的私立求實中學教過國文。很快,他們從村上借來一塊地皮,自己設計,請人用未燒制的磚坯,蓋了一生中唯一為自己建造的房屋。這所房子連上傭人房一共七間,客廳有壁爐,有一扇很大的窗戶,幾乎是普通民居窗戶的四倍。在平房西側,有一間小小的耳房,是為金嶽霖蓋的。蓋這座房子花費了他們認為能夠支付得起的雙倍價錢。林徽因在給費慰梅的信中寫道:“現在我們已經完全破產,感到比任何時候都慘。米價已漲到一百塊錢一袋——我們來的時候是三塊四——其它所有的東西漲幅差不多一樣。今年我們做的事沒有一件是輕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