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性難馴 多懷激烈遊壽的困境與突圍

遊壽(1906—1994)四十三歲那年,迎來一個新的時代。但過去的歷史卻如影隨形,驅之不去。她一生涉獵考古、古文字、古代文學、書法等多個領域。但中晚年後的治學“沒有了優秀的學術氛圍,見不到古器物,不得已而自辦文物室,那也只是小流,而非江海”。1命運捉弄人也造就人。書法家沈鵬曾評價:“她是學者、詩人、歷史學家和古文字學家,僅從書法藝術的角度來認識,遊壽堪稱本世紀(20世紀)傑出的書法家之一”。民國的學者,很難以書法名世。但脫胎換骨的遊壽,卻以一管翰筆為自己劈開一片天地。

遊壽,字介眉,1906年出生在福建東部沿海霞浦縣城一個衰落的官宦家庭。高祖遊光繹曾為清乾隆年間進士,授翰林院編修,去官歸閩後掌教福州鰲峰書院,一代名宦林則徐即出自其門下。自遊光繹以下,世代以教書為業。其父遊學誠,光緒十七年中舉,主持福寧府近聖書院。遊壽晚年回憶父親對自己的影響,“余幼受庭訓左氏傳。先君為述金石名物,於是略有物象及其科學意義。先君精教學、訓話、書畫,弱冠負盛名,中年退居海陬,教學負薪以贍。余年十九喪親既未完家學。”2其後,遊壽考入福州女子師範學校。因參加學運,回鄉避禍,曾接掌縣女子高等小學校長職,是年二十歲,有“閩東才女”之譽。北伐期間,她在國民黨福建省黨部做婦青工作,後躲避“清黨”回到鄉裏。

1928年,遊壽考入中央大學中文系,同學中有曾昭燏、沈祖棻等。20世紀三四十年代,以中央大學和金陵大學為代表的“金陵學派”,弘揚國學,注重傳統,尤擅小學。遊壽潛心問學,也傾心老師的板書:“當時在課堂上,看到俊秀、豪放各種板書心生向往。當年南京中央大學的中文系,國內古典文學大師聚集,如詞曲學家吳梅俊逸的板書,二汪(旭初、因坦)的流利板書,黃侃雖不大寫板書,也偶然寫幾次,有他的俊爽之氣。而我獨好胡小石板書,豪邁卓逸。他板書寫得很快,也自己擦去,坐在前頭的同學有時起來替他擦,其實許多同學舍不得擦。”3

青年遊壽。

教授王易,字曉湘,畢業於京師大學堂,與汪辟疆、柳詒徵、汪東、王伯沆、黃侃、胡翔東並稱“江南七彥”。王曉湘雖博古通今,然訥於言辭。每當他在文學院(也稱中山院)上課,學生皆以為苦。當時,他授“樂府通論”講北齊敕勒歌,女弟子遊壽仿其體例私下戲謔道,“中山院,層樓高。四壁如籠,鳥鵲難逃。心慌慌,意茫茫,擡頭又見王曉湘。”眾人聞之莞爾。有論者稱其“少慕狂狷,率性任情”。同學沈祖棻晚年猶嘆:

猶憶春風舊講堂,穹廬雅謔意飛揚。
南雍尊宿今何在,弟子天涯鬢亦蒼。4

遊壽最敬重的老師是胡小石。她回憶:“記得我剛進南京中央大學,在抄上課證時,一位同鄉告訴我說,中文系教授胡小石是有盛名的書法家李梅庵的學生。當時校中有六朝松和為紀念李瑞清先生而修蓋的梅庵。李瑞清先生出身於有名的藏書世家江西臨川李氏,家中收藏有很多碑帖拓本,同時經常有人拿字畫來請李先生鑒定真偽。胡先生曾在李家當過家庭教師,自然看到不少名家墨跡或碑帖。這是胡先生早年跟李梅庵學書的一段。雖然胡先生的書法後來自成一家,有過李梅庵之處,可是胡先生一直是推崇和尊敬李先生的。”5李瑞清主張:“學書必須習篆,不善篆則如學古文不通經學。”遊壽學書,亦“求篆於金,求隸於石”,承襲清道人李瑞清開其端,胡小石踵其後的金石書法流派。

1931年遊壽畢業後,回福建到廈門集美師範學校任教。她和謝冰瑩、謝文炳、郭莽西、方瑋德等幾位文學青年共同創辦了文學刊物《燈塔》。謝冰瑩在《女兵自傳》中這樣寫道:

廈門在當時,文藝空氣非常沉寂,真有點像沙漠似的,我們一提到辦刊物,沒有一個不贊成的……方瑋德先生和遊介眉女士都在集美教課,兩人都是詩人。方那時正在熱戀著黎小姐,所以詩的產量特別驚人。遊是個從表面上看起來似乎很達觀,而其實心裏充滿了抑郁和苦痛,過著矛盾生活的人……記得是我在集美講演的那天晚上,我住在她(遊壽)那裏,兩人談起人生問題來,她很感慨地說:“人不能離開感情而生活,而感情又是最麻煩、最復雜、最苦惱的東西,因此我覺得人生永遠是痛苦的。”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