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另一張面孔 第一章 1933年,柏林

卡拉知道父母快要吵架了。走進廚房,她就感受到一股刺骨的敵意,如同二月暴風雪前刮過柏林街道的寒風。她真想轉身就走。

卡拉的父母很少吵架。他們大多數時候如膠似漆,好得有點過了頭。每當他們在人前親吻的時候,卡拉都覺得渾身不自在。她的朋友們覺得這很奇怪——他們的父母從來不這樣。她曾經問過母親一次。母親笑著對她說:“我們剛結婚,你父親就參戰了。”盡管操著一口流利的德語,但卡拉的母親出生在英國,“我留在倫敦,你父親回德國參了軍。”這件事卡拉聽了無數遍了,但母親不厭其煩地講,“我們本以為戰爭最多會持續三個月,結果我卻五年沒見到他。那時我老是在想,只要能摸一下他,我就滿足了。現在,我就是喜歡和他親熱。”

父親也好不到哪裏去。“你母親是我認識的最聰明的女人,”幾天前,他就在這間廚房裏告訴卡拉,“所以我娶了她,這和……沒有關系。”他的聲音變小,和母親鬼鬼祟祟地笑著,就像十一歲的卡拉根本不懂性事。這太讓人尷尬了。

不過,他們偶爾還是會吵架。卡拉知道他們什麽時候會吵。現在,兩人眼看就要起沖突了。

他們坐在餐桌的兩頭。父親穿著灰色西裝、漿白襯衫,戴著黑色的絲綢領帶,和以往一樣神情嚴峻。盡管發際有些後移,馬甲下面的小腹有些微微隆起,但他的外表還是一如既往的整潔。可以看得出,他正盡力控制著自己的感情。卡拉很熟悉這種表情。當家人們做了觸怒他的事情時,他總是這種表情。

父親手裏拿著一份母親供稿的雜志。她在《社會民主黨人》雜志社工作,以“茉黛女士”的筆名為雜志撰寫政治和外交方面的閑話專欄。父親大聲朗讀起來:“德國新總理阿道夫·希特勒閣下在興登堡總統【1】的招待會上完成了外交舞台上的首秀。”

卡拉知道,總統是一國之尊。但他超然於日常的政務之上,只是扮演裁判官的角色。總理是政府的實際掌控者。盡管希特勒已經當選為總理,但他的納粹黨還沒有在議會取得多數席位——因此,至少現在,其他黨派還能控制納粹的倒行逆施。

父親像被人強迫談論下水道裏的汙物般語帶反感:“他穿著燕尾服正裝,似乎非常難受。”

卡拉的母親一邊啜飲著咖啡,一邊看著窗外,似乎對大街上戴著手套和圍巾匆匆上班的行人很感興趣。和父親一樣,她也在強裝鎮定。卡拉很清楚,母親只是在等待合適的時機而已。

女仆艾達穿著圍裙,正在料理台前切奶酪。她把一個裝著奶酪的盤子放在卡拉父親的面前,但他看也不看。“希特勒先生顯然對身著粉紅天鵝絨禮服、品位高雅的意大利大使夫人伊麗莎白·塞魯蒂非常感興趣。”

母親總喜歡對別人的穿著評頭論足。她說這有助於讀者想象出筆下人物的形象。她也有一些非常不錯的衣服,但時世艱難,母親已經有好幾年沒買新衣服了。這天,她穿著一件大約在卡拉出生時買的天藍色羊絨長裙,看上去非常苗條。

“身為一名猶太人,塞魯蒂夫人是個狂熱的法西斯主義者,和希特勒相談甚歡。她乞求希特勒停止煽動對猶太人的仇恨了嗎?”讀到這裏,父親把雜志往餐桌上狠狠一摔。

好戲就要開始了,卡拉心想。

“你知道這會惹惱納粹。”他說。

“這正是我要的效果,”母親冷冷地說,“我情願封筆也不寫討好他們的東西。”

“別把他們惹毛了,那群人非常危險。”

母親的眼裏滿是怒火。“沃爾特,不要對我發號施令。我知道他們很危險——這正是我要和那群人對著幹的原因。”

“我只是覺得沒有惹惱他們的必要。”

“你應該在議會向他們發起攻擊。”父親是社會民主黨的議員。

“我只做理性的討論。”

又搞這套,卡拉心想。父親理性、謹慎,同時遵紀守法,而母親激進,且我行我素。父親沉靜地堅守著自己的原則,母親則咄咄逼人地宣揚自己的主張。他們永遠無法取得一致。

父親補充道:“我不會故意惹那些納粹黨人發狂。”

“可能因為你根本不能對他們造成任何傷害。”

父親被母親的快速反擊惹怒了,他高聲說道:“用這種閑聊式的專欄文章就能摧毀他們了嗎?”

“我在嘲笑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