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鼎之輕重 第六十五章 血落(三)

一乘二人擡的藍布小轎,逶迤穿街過巷,直奔文廷式的翰林第而去。

自從譚嗣同不斷抽兵出京,去控制局勢之後。京城當中原來隨處可見的湖南兵,也燒了很多。街上的氣氛比以前松動了許多,依稀又是往常景象。除了大商家開門的還少以外,小酒肆小茶館又是滿滿的擠不動的人。只是不論滿漢,大家臉上沒有了往常那種皇城根下子弟的安閑氣度,不論表情還是說話,都有一種惶惶的味道在裏頭。

除了這些北京城土生的百姓,街上更多了無數的流民。找不到親友投靠的就在街兩邊坐著,只要能找到的破布頭,就全套在身上。小雪紛紛而下,落在地上就化了。更增添了三分的寒意,這些流民蜷縮在一塊兒,婆娘哭娃娃叫,漢子們就長一聲短一聲的埋著頭嘆氣。

看到有人從茶館酒館出來,就有無數雙手舉著破碗伸出來。但是現在酒館茶肆的那些夥計們也沒了趕人的興趣,就讓他們在門口呆著。裏頭喝茶喝酒的客人,也多半會偶爾叫一碗陽春面什麽的,叫夥計挑個最可憐的送過去。就連旗人子弟,往常乞丐纏人,能一巴掌上去,這個時候也只是皺著眉頭嘟囔兩句:“……別纏了,咱們以後不定指比你們還慘呢……”然後就快步離開。

天色灰灰的,每個人臉色也都灰灰的。到處都是雜亂,到處都是破敗,到處都是一片末世景象。

康有為坐在轎子裏頭,只是透過暖窗不動聲色看著這一片灰敗皇城氣象。轎夫大聲吆喝著,躲開叢林一般伸過來乞討的手,吐著長長的白氣朝前而行。外面的聲音一陣陣的飄進來,直鉆進康有為的心底。

“……大亂!末世就是這個樣子!有親戚從冀南逃過來了,屍體跟谷個子似的!大師兄們說誰是二毛子誰就是,運氣好點兒,傾家蕩產,運氣不好,腦袋搬家!”

“……要說香教也真是厲害,聽人家說,洋槍碰到他們就跑偏!怪不得朝廷當初要招香教當兵呢,外防洋鬼子,裏應徐一凡。咱們旗人保家保命,就在這個上頭……可恨就是那二皇上,攔著不讓香教成新軍,現在鬧起來了不是?只要去了二皇上,咱們四九城這麽多子弟,才有一條活路!”

“……死人也真是死得慘,瞧瞧這麽多逃難進來的……”

“還不是二皇上造的孽!現在還賴在北京城裏頭就是不動窩呢……聽人傳言,裏頭現在就在打著這個主意,要聯絡……”

“皇天,管是二皇上還是香教,早點太平下來罷!實在熬不得這提心吊膽的日子,徐一凡打來,咱們多交十年重稅就算完!”

“已經……無可挽救了。”康有為坐在轎子裏頭冷淡的想著。

可是這又有什麽關系?現在既然同在破船上頭,要緊的是趕緊掌握住真正的權勢,就如譚嗣同二皇上的威名一般。到時候要跳新船的話,既是憑借,也是依靠。更是和徐一凡討價還價的本錢……可他媽的譚嗣同就是賴在北京城不走!再怎麽左支右咄,他就是在苦苦支撐,以一人之力維系著北京城基本的秩序。難道這家夥真的是和徐一凡有所勾連,就是在等著他北上?

想到這裏,康有為就忍不住有些焦躁。權勢路上,這譚嗣同似乎處處都比自己搶先一步!他媽的,當初徐一凡進京的時候,自己怎麽不在會友鏢局裏頭?

可是細細體察南方的反應,卻又不像。徐一凡日前才通電天下,要督撫們來江寧商量如何措置應對當下事宜。雖然擺明了是已經沒將北京城這片殘山剩水放在眼中的狂妄跋扈。可是要在江寧商議,怎麽也不像會要迅速北上,呼應譚嗣同眼下舉動的架勢!

北地爛了,才是最符合他徐一凡的利益,不是麽?

小轎子轉眼就進了巷子,在康有為心思沉沉的想事情的時候,就突然停了下來。轎子在地上一磕,將康有為驚動。他跺跺轎子底板:“怎麽回事?”

轎子和轎夫都是在行裏面雇的,就是為了來去不顯眼。可是少了官銜牌,少了綠呢圍障。北京城官那麽多,是個人就得讓。這權力啊,放到哪裏都是好東西!

外頭轎夫掀開轎簾,一臉為難的對著康有為道:“爺,您瞧瞧,燒香的爺們兒堵在這兒呢,不讓咱們進也不讓咱們退……咱們是行裏的,肩膀窄,擔不了幹系,還是爺您受累,出來說話吧……力錢咱們也不要了,只要沒麻煩……”

康有為哼了一聲,鉆出轎子,就看見巷子裏頭堵著七八條閑漢,密排扣的褂子,腰間系著八卦旗的杏黃穗腰帶。前幾天這腰帶還掖在裏頭,這些日子腰帶就全在外頭了。巷子墻根放著一個歪七扭八的香壇,一幫難民男男女女的正在那裏磕頭。還有人在旁邊吆喝著:“要吃飽,要白面,都得燒香!這北京城指不定就得翻過來了,不信香的,能跑到哪裏去?踏實點兒,跟著咱們壇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