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鼎之輕重 第六十三章 血落(一)

直隸,南宮。

這座縣城最為氣派的建築,就是東門口的法蘭西國天主教堂。

條石的墻面,尖尖的屋頂,五顏六色的窗戶,占地怕不有七八畝地方。在光緒四五年就落成了。教堂裏頭的洋和尚,多的時候二三十,少的時候也沒低於十個。老百姓可分不清屬於教籍的司鐸教士,還是不屬於教籍的司事。反正一概叫做洋和尚。

要說起來,洋和尚設教堂可真是花本錢,施工的時候就差不多把周圍幾個縣的大工小工包圓兒了。一開始的時候兒,本地百姓天天看熱鬧,洋和尚瞧著也還和氣,在施工現場一邊指揮施工,一邊和老百姓們笑眯眯的打招呼。看著有人沖著他們指指點點的笑,就湊過來不知道要說什麽,他們一朝哪裏去,哪裏就馬上一轟而散。

等教堂起來,洋鬼子傳道,一開始也沒多少人搭理。祖宗都敬奉不過來了,誰還入洋教?朝廷也是不爭氣,中國人的地盤,居然就讓鬼子這麽落了籍!

洋和尚們每天在街上布道,在教堂裏頭施舍茶湯,還說免費看病什麽的。大家夥兒有閑了就在周圍遠遠的看看熱鬧,沒空也就沒人搭理他們。問官府這些洋鬼子到處亂竄怎麽不管管?官府回答是有個什麽勞什子條約,人家是皇上請來的,沒法兒管。

相安無事的時間,其實沒有多久。對洋和尚那一套再害怕,再鄙視,總有個把破落戶貪圖個吃喝,試探著朝洋鬼子那裏湊。當了第一批教徒。

正因為是破落戶,人人瞧不起的鄉間縣城的混混兒。這些人當了教徒也改不了好去,總有些偷雞摸狗的事情。往常這些家夥犯了事兒,往衙門一送,三百伍佰的小板子就撂下來了,再枷上個把月。有的是辦法收拾他們……但是現在不成了,老百姓們這才看出來,原來瞧著總還算和氣的洋和尚,竟然是如此霸道!

一個個穿著袍子就進了衙門,左一句教民,右一句保護條約,拍桌子打板凳的。然後就看見縣太爺打著躬就把洋和尚和那些破落戶教徒得意洋洋的送出來。

官府在洋鬼子面前沒出息,洋和尚的勢一下就大了起來。開始還是混混們吃洋飯,後來就發展到宗族械鬥弱勢一方啦,在官府手裏吃了委屈啦……有的沒的,都吃上了洋飯。更別說還有將這個當作一條生財之路的!

洋教堂簡直成了一方太上衙門,吃著洋飯的人個個混得像模像樣。多寬的路都不夠他們走的,就差橫著蹦了。吃拿卡要,甚至勒人財產,靠著教民身份打官司,什麽事情幹不出來?就是一等本分的人只不過靠著教會庇護一下,那氣焰都有所不同。

洋和尚們也對這些事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至少教民擴大是眼睛看得著的功績。教民得了好處捐獻也多,可以少要上面撥款也是功績。更有一等不肖的,幹脆夥著手底下教民一手遮天,真拿自己當太上皇了。

光緒八年,香教起事。那是第一次燒這個教堂,結果那次起事,被朝廷早早打散——大清在那個時候借著洋務和自強這兩塊招牌,對地方還有相當的控制能力。本來不過燒了這教堂三五間房子,沒死幾個人的事情,朝廷在南宮縣西門外頭,砍了三十多個腦袋下來!

道台親自來賠罪,還賠了好大一筆錢!

光緒八年之後,這個教堂也開始建起了圍墻,教堂裏面藏著了洋槍。不光洋和尚,洋尼姑也來了。入教的教民越來越多,差不多已經成了國中之國的架勢。到了最厲害的那幾年,已經不是入教尋求庇護了,而是良善入教尋求不被教民們欺負!

南宮的教民,已經膨脹到了上萬人之多。絕大部分,還是圖個安穩過日子的。但是就是那最核心的幾百人,氣焰卻幾乎連南宮縣縣太爺都比不上!

香教事業,就在這種局面下始終不絕。村村設壇,莊莊練拳。大家的本意,還是尋求自保。官府不能,那就老百姓自己來。隨著甲午年前後香教勢力大張,教會的氣焰被打下去不少,但是基本還是維持了一個勢均力敵,教會還能勉強維持的局勢。隨著大師兄越來越多,教民,還有和教民沾著親的百姓,已經紛紛遷徙往離教堂更近一些的村子莊院,一面受著本地教民高層的盤剝,一面提心吊膽的看著香教的發展——現下不光光是洋鬼子和二毛子這兩種了,大師兄們已經將排出了十種毛子,哪怕你和教民是鄰居,到時候只怕都要家家過火!

先是劉坤一,後來是譚嗣同。勉力維持著地方局面還未曾潰決。前些日子香教挑兵,又牽扯了大師兄們一部分精力。好歹沒出什麽大亂子,不少底層教民家裏已經供奉上了劉坤一和譚嗣同的牌位,盼望著局勢能早點太平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