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教育

現在所謂教育,其意義,頗近乎從前所謂習。習是人處在環境中,於不知不覺之間,受其影響,不得不與之俱化的。所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居鮑魚之肆,久而不知其臭。所以古人教學者,必須慎其所習。孟母教子,要三次遷居,古訓多重親師取友,均系此意。因此,現代所謂教育,要替學者另行布置出一個環境來。此自非古人所及。古人所謂教,只是效法的意思。教人以當循之道謂之斅;受教於人而效法之,則謂之學;略與現在狹義的教育相當。人的應付環境,不是靠生來的本能,而是靠相傳的文化。所以必須將前人之所知所能,傳給後人。其機關,一為人類所附屬的團體,即社團或家庭,一為社會中專司保存智識的部分,即教會。

讀史的人,多說歐洲的教育學術和宗教的關系深,中國的教育學術和宗教的關系淺。這話誠然不錯。但只是後世如此。在古代,中國的教育學術和宗教的關系,也未嘗不密切。這是因為司高等教育的,必為社會上保存智識的一部分,此一部分智識,即所謂學術,而古代的學術,總是和宗教有密切關系的緣故。古代的大學,名為辟雍,與明堂即系同物。已見第七、第十四兩章。所以所謂大學,即系王宮的一部分。蔡邕《明堂論》引《易傳》說:“大子旦入東學,晝入南學,暮入西學。在中央曰大學,天子之所自學也。”脫北學一句。又引《禮記?保傅篇》說:“帝入東學,上親而貴仁,入西學,上賢而貴德。入南學,上齒而貴信。入北學,上貴而尊爵。入大學,承師而問道。”所指的,都是此種王宮中的大學。後來文化進步,一切機關,都從王宮中分析出來,於是明堂之外,別有所謂大學。此即《禮記?王制》所說的“大學在郊”。《王制》又說“小學在公宮南之左”。案小學亦是從王宮中分化出來的。古代門旁邊的屋子喚做塾。《禮記?學記》說:“古之教者家有塾。”可見貴族之家,子弟是居於門側的。《周官》教國子的有師氏、保氏。師氏居虎門之左,保氏守王闈。蔡邕說南門稱門,西門稱闈。漢武帝時,公玉帶上《明堂圖》,水環宮垣,上有樓,從西南入。見第十四章。可見古代的明堂,只西南兩面有門,子弟即居於此。子弟居於門側,似由最初使壯者任守衛之故。後來師氏、保氏之居門闈,小學之在公宮南之左,地位方向,還是從古相沿下來的。師氏所教的為三德、一曰至德,以為道本。二曰敏德,以為行本。三曰孝德,以知逆惡。案至德,大概是古代宗教哲學上的訓條,孝德是社會政治上的倫理訓條。三行,一曰孝行,以親父母。二曰友行,以尊賢良。三曰順行,以事師長。保氏所教的為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禦,五曰六書,六曰九數。六儀,一曰祭祀之容,二曰賓客之容,三曰朝廷之容,四曰喪紀之容,五曰軍旅之容,六曰車馬之容。這是古代貴族所受的小學教育。至於大學,則《王制》說“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此所謂禮樂,自與保氏所教六藝中的禮樂不同,當是宗教中高等的儀式所用。詩即樂的歌辭。書當系教中的古典。古代本沒有明確的歷史,相沿的傳說,都是和宗教夾雜的,印度即系如此。然則此等學校中,除迷信之外,究竟還有什麽東西沒有呢?有的:(一)為與宗教相混合的哲學。先秦諸子的哲學、見解,大概都自此而出,看第十七章可明。(二)為涵養德性之地。梁啟超是不信宗教的。當他到美洲去時,每逢星期日,卻必須到教堂裏去坐坐。意思並不是信他的教,而是看他們禮拜的秩序,聽其音樂,以安定精神。這就是子夏說“學而優則仕,仕而優則學”之理。《論語?子張篇》。仕與事相通,仕就是辦事。辦事有余力,就到學校中去涵養德性,一面涵養德性,一面仍應努力於當辦之事,正是德育、智育並行不悖之理。管大學的官,據《王制》是大樂正,據《周官》是大司樂。俞正燮《癸巳類稿》有《君子小人學道是絃歌義》,說古代樂之外無所謂學,尤可見古代大學的性質。古代鄉論秀士,升諸司徒,司徒升之於學,學中的大樂正,再升諸司馬,然後授之以官。又諸侯貢士,天子試之於射宮。其容體比於禮,其節比於樂,而中多者,則得與於祭。均見第七章。這兩事的根原,是同一的。即人之用舍,皆決之於宗教之府。“出征執有罪,反釋奠於學”,《禮記?王制》。這是最不可解的。為什麽明明是用武之事,會牽涉到學校裏來呢?可見學校的性質,決不是單純的教育機關了。然則古代所以尊師重道,大學之禮,雖詔於天子,無北面,《禮記?學記》。養老之禮,天子要袒而割牲,執醬而饋,執爵而酳,《禮記?樂記》。亦非徒以其為道之所在,齒德俱尊,而因其人本為教中尊宿之故。凡此,均可見古代的大學和宗教關系的密切。貴族的小學教育,出於家庭,平民的小學教育,則仍操諸社團之手。《孟子》說:“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庫,學則三代共之。”學指大學言,校、序、庠都是民間的小學。第五章所述:平民住居之地,在其中間立一個校室,十月裏農功完了,公推有年紀的人,在這裏教育未成年的人,就是校的制度。所以《孟子》說“校者教也”。又說“序者射也,庠者養也”,這是行鄉射和鄉飲酒禮之地。孔子說:“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論語?八佾篇》。又說一看鄉飲酒禮,便知道明貴賤,辨隆殺,和樂而不流,弟長而無遺,安燕而不亂等道理。所以說:“吾觀於鄉,而知王道之易易也。”《禮記?鄉飲酒義》。然則庫序都是行禮之地,使人民看了,受其感化的。正和現在開一個運動會,使人看了,知道武勇、剛毅、仁俠、秩序等等的精神,是一樣的用意。行禮必作樂,古人稱禮樂可以化民,其道即由於此。並非是後世的王禮,天子和百官行之於廟堂之上,而百姓不聞不見的。漢朝人所謂庠序,還系如此。與現在所謂學校,偏重智識傳授的,大不相同。古代平民的教育,是偏重於道德的。所以興學必在生計問題既解決之後。孟子說庠序之制,必與制民之產並言。見《梁惠王?滕文公上篇》。《王制》亦說:“食節事時,民鹹安其居,樂事勸功,尊君親上,然後興學。”生計問題既解決之後,教化問題,卻系屬必要。所以又說:“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孟子?滕文公上篇》。又說:“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學乎?”《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