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天國衣裳

1912年1月1日,革命黨領導人、改信基督教的孫中山,結束外國流亡返回南京,就任中華民國首任臨時大總統。2月12日,新任太後隆裕(光緒皇帝的遺孀)簽署了《清帝遜位詔書》,標志著大清帝國壽終正寢。當時,隆裕太後當著6歲的溥儀的面,淚如雨下地宣讀了消滅中國兩千年封建統治的退位布告。根據協議條款,宣統皇帝及其親屬、太監以及清宮珍寶,可繼續留在紫禁城內,並得到每年400萬銀元的津貼,用以支付家庭開支。

此時,北京的外交界面臨著一個調整期。羅斯福的繼任者、美國新總統威廉·霍華德·塔夫脫,也是一位共和黨人。他指定伊利諾伊州的律師威廉·詹姆斯·卡爾霍恩接替柔克義,擔任美國駐中國特命全權公使。1909年,卡爾霍恩與妻子露西·門羅來到中國。他承認,卸下行李時,他“對那個國家一無所知……對它既不偏愛,也不反對”。但是,1913年離開中國時,卡爾霍恩公使的“心弦被深深打動”。直到那時,在北京常駐,仍被認為是一件困難和與世隔絕的工作。然而,美國遊客已開始在中國出現,美國公使館接待了一系列重要參訪者。1908年11月,據俄國外交官德米特裏·阿布裏科索夫記載,北京已成為“聚會上永不停止的旋轉木馬。每個外國公使館都努力比其他同伴做得更出彩:俄國公使館舉辦了芭蕾舞會,俄國公使的可愛女兒成了眾星環繞的耀眼彗星;法國公使館組織了音樂會,法國公使的美貌妻子,在拉威爾樂曲伴奏下,跳起了波列羅舞;法國銀行搞起了化裝舞會,大家身著奇裝異服,被香檳酒弄得醉意醺醺,花園裏掛著中國燈籠,空氣中彌漫著浪漫氣息”。

美國公使夫人露西的姐姐哈裏特·門羅,是芝加哥著名文學雜志《詩歌》的創始人和編輯。在美國先鋒派文學中,那份雜志具有重要影響力。1910年,哈裏特前往北京看望妹妹,輕而易舉地落入北京外國僑民的生活俗套:去北戴河避暑、騎馬、參加秋季國宴等。宴會時,未婚女人和單身漢坐在餐桌下端,公使及其妻子,則嚴格按照先後次序坐在上端。哈裏特寫了許多家信,她注意到兩個微小變化,預示著一場推翻清王朝的革命即將來臨:“滿族婦女陪同丈夫參加外國人舉辦的晚宴。對上層漢族婦女來說,裹腳正變得不再受人追捧。”

1909年至1910年,鐵路巨頭查爾斯·朗·弗利爾在北京租了一套公寓居住。像他這樣的富翁們,都選擇北京六國飯店作為自己的領地。六國飯店建於1905年,初衷是接待通過跨西伯利亞鐵路來華的歐洲旅客。1919年,美國作家艾倫·拉·莫特對那座飯店進行了描述,稱其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酒店”,各國在那裏“碰頭、交往、共同研究,打算互相‘搞’,也一起‘搞’中國”。六國飯店位於北京的使館區,交通便利,提供最好的法國葡萄酒和法式大餐。看到北京開始變得西洋化,荷蘭人亨利·博雷爾寫下了自己的不快:

一杯雪莉酒、一支香煙、一份法文報紙。我是在巴黎,還是在北京?我周圍的人,與在比利時奧斯坦德、法國比亞裏茨、德國威斯巴登見到的人完全一個熊樣……精明的商人和百無聊賴者。天哪!那些人在北京究竟幹些啥?“你喜歡北京嗎?”我聽到……一個女人又高又尖的嗓音:“非常漂亮,非常有意思。昨天我們去南口附近的明陵了。哎呀呀,那裏太美了,美極了。”北京展現給我的,就是那個樣子。皇帝、天子的聖城,已被環球旅行者和遊手好閑之流的勢利所玷汙。那些人強迫自己乘坐火車,轟隆隆冒著濃煙,穿越北京的城墻。而那些城墻,早已無力保護北京的那份純真。走到飯店外面,往左,往右,都是人聲鼎沸,更加嘈雜。我聽到錘子敲打的聲音一直響個不停,似乎現代人已經占領了北京。他們正揚揚得意,在古老的北方韃靼聖城之上,聳立起一座嶄新、粗俗的國際化城市。

哈裏特在北京期間,卡爾霍恩夫婦為弗利爾舉辦了招待會,邀請了美國和中國官員參加。不僅如此,卡爾霍恩公使還為弗利爾的在華旅行,提供了後勤保障和安全護衛。對此,弗利爾感到羞愧難當,他給生意夥伴弗蘭克·赫克寫信道:“當然,我不值得引起如此關注。如你所知,我也不在乎是否被關注。但是,北京的使館圈,已獲悉我去年在中國發現了那些東西,包括我最近獲得的一些文物。他們覺得,我或是一位聖人,或是一個傻蛋。我想,他們正在努力向我學習。”哈裏特說,在弗利爾指導下,她似乎對繪畫產生了特別的興趣,“刹那間一頭紮進中國藝術之中”。她寫道:“中國繪畫賣出高價的好消息,以神秘暗流的方式傳遍了中國大地。那些有數百年歷史家族的‘領頭羊’,從邊遠省份悄悄來到北京。他們的腋下夾著長期以來秘不示人的珍貴卷軸畫。”弗利爾是“大家追逐的金主”,而他也是“每戰必勝,常有貧困潦倒的清朝官員向他展示自己最稀罕的珍藏”。弗利爾帶哈裏特到北京最著名的古董店,以及“他自己的中國宮(在韃靼城的房屋)。他新征集的藏品都在那裏存放,並有經驗老到的人看守。為了幫助我學習,弗利爾打開許多卷軸畫讓我觀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