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鐵軌上的藝術

我們的時代屬於互聯網,正如美國的鍍金時代屬於鐵路。這兩個時代,都面臨了席卷全球的巨大創新力量。它們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影響了人們的日常生活、國家大政方針,甚至是藝術品市場。在美國,如歷史學家斯蒂芬·安布羅斯所提醒:建成世上首條橫貫北美大陸的鐵路,“是美國人民在19世紀取得的最偉大的成就”,堪比贏得南北戰爭和廢除奴隸制度。1863年,那個巨大的工程破土動工。當時,美國南北戰爭交戰正酣。美國橫跨大陸的鐵路是一個奇跡,也是一項集體創作。參與者中有冒險金融家,有戰場經驗豐富、習慣於指揮或服從命令的退伍軍人,還有大約14000名中國移民勞工。中國勞工起了決定性作用,他們渴望找到工作,在築路勞動力中占據了三分之二。據說,一位金融家曾對此評論道:“畢竟,中國人知道如何建造長城。”

從全球視角看,在美國南北戰爭期間,北方做出了使用蒸汽動力和鋼制品的決定。自此,“鐵馬”動搖了既定的軍事戰略模式。1888年,年輕的柯曾勛爵在一個遙遠、完全不同的地區,成為首位乘坐俄國剛竣工跨裏海鐵路火車的英國乘客。即將擔任英國駐印度總督的他,立刻領會到那條鐵路嚴峻的軍事意義:沙皇軍隊可通過鐵路,迅速大規模調動,不再依靠馬力緩慢抵達激戰的遙遠前線。英國防衛印度的能力,會因此變得更加復雜。幾年後,俄國建成了跨西伯利亞鐵路,那是全球最長的一條連綿不斷的鐵路(約8590公裏)。有多達20萬名中國勞工,用汗水和肌肉參與了那條鐵路的基建。柯曾勛爵在英國紐卡斯爾舉辦了一個講座。當他細述那些鐵軌的戰略意義時,他從前的牛津大學同學、地理學家哈爾福德·麥金德被深深迷住,很快成為“地緣政治學”悲觀的創始人,以一種全新方法,對戰略風險進行判斷。

人算不如天算。“火車頭上帝”的助推,吹大了西方藝術品市場上的東方瓷器泡沫。19世紀80年代,隨著美國草原之州的小麥開始湧向全球市場,世界谷物的價格大幅度下跌。此舉帶來的結果,是消減了英國土地貴族的收入,促成了家傳藝術品的拍賣銷售,其中包括引人注目的中國瓷器。

然而,鐵路革命也帶來了一個罕見荒謬的副產品。它培育了美國富裕收藏家對亞洲文物的新一輪激情。那些文物反過來,又與中華帝國境內的鐵路延伸有關。中華帝國大地擠滿了貴族墓葬。築路的工人們會無意或有意挖掘它們。在收藏亞洲藝術方面,巴爾的摩的顯貴威廉和亨利·沃爾特斯一馬當先。1886年,在紐約一場拍賣會上,他們以18000美元的高價,拍下了一件中國瓷器“桃花天球瓶”,令人瞠目結舌。

在獵取亞洲藝術新一輪激情中,最吸引人眼球的標杆是查爾斯·朗·弗利爾。他屬於自力更生、自學成才者,以制造有軌電車賺得萬貫家財。弗利爾花費了大量錢財前往日本和中國旅行、收集世界級藝術藏品。同時,弗利爾獲準在華盛頓建立了一座藝術博物館,成為首家獲得美國聯邦政府資助的博物館,隨後華盛頓國家廣場又建起了6家同類博物館。最後,同樣重要的是,弗利爾迫切要求采取前所未有的切實行動,對危在旦夕的中國文物予以保護。此舉雖然徒勞無益,但令人稱贊。然而,這位不近情理的工業巨頭,在現有的佛龕中找不到屬於自己的合適位置。他身材瘦削,性格孤僻、挑剔、別具一格,留著英國畫家範戴克式的胡子,還打理得整整齊齊。藝術評論家阿萊因·薩利閏說,弗利爾是典型的孤獨者,他“把自己裹入蠶繭,與其所處時代的賣弄、喧鬧、華麗相互隔絕”。底特律的競爭叢林中你死我活,即便在那裏,弗利爾也培育了“一個私人世界:文雅、寧靜、出類拔萃”。他是一位不知改悔的單身漢,結交了許多意志堅定、不按常理出牌的唯美主義者朋友,例如,美術博物館學者歐恩斯特·費諾羅薩,以及美國最怪僻的畫家、反物質主義叛逆者詹姆斯·麥克尼爾·惠斯勒(因此,弗利爾收藏了最完整的惠斯勒代表作,包括內有青花瓷裝飾的孔雀屋)等。

1900年,由於一直以來對物質的敏銳追求,時年44歲的弗利爾,已作為百萬富翁享受起半退休式生活。這樣的生活與他的性格很不相符。幾年後,弗利爾這個標新立異的藝術愛好者,又幹了一件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他設法說服了缺少文化的華盛頓官員,同意為他視同己出的異國藏品提供一座城堡。此舉史無前例。因此,弗利爾為自己贏得了一句墓志銘,與在聖·保羅大教堂地下室授予克裏斯托弗·雷恩爵士的那塊墓碑類似,上面刻著:“如果你在尋找他的紀念碑,四處張望即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