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悲痛的誓言(第4/6頁)

繆公怪之,問曰:“中國以詩書禮樂法度為政,然尚時亂。今戎夷無此,何以為治,不亦難乎?”

穆公聽了由余的話,發現此人絕非常人。從穆公前面的話來看,他恐怕還是把戎狄當成蠻族來看待(其實當時的中原諸國,恐怕也覺得秦國和蠻族差不多),以為只要展現先進的文明成果,就能把他們嚇壞。沒想到由余卻不被表面上的物質繁華所迷惑,而是直接看穿了事情的本質,這是一個智者啊!

於是穆公又問由余:“中原各國有詩書禮樂和法律制度,結果用來處理政事,還不時出現禍亂。而野蠻的戎夷連這些都沒有,靠什麽來治國?這豈不是更困難嗎?”各位看,這不就是一個自認高等文明的人向蠻族說話的口吻嗎?結果由余的回答,再度出乎穆公的意料。

由余笑曰:“此乃中國所以亂也。夫自上聖黃帝作為禮樂法度,身以先之,僅以小治。及其後世,日以驕淫。阻法度之威,以責督於下,下罷極則以仁義怨望於上,上下交爭怨而相篡弑,至於滅宗,皆以此類也。夫戎夷不然。上含淳德以遇其下,下懷忠信以事其上,一國之政猶一身之治,不知所以治,此真聖人之治也。”

由余笑著說:“這不正是中原各國大亂的原因嗎?從上古時代,聖人黃帝創設了禮樂和法制,為了讓大家願意遵守,就必須以身作則,結果也只達到小治的局面。到了後世的君王們,一天比一天驕奢淫逸,卻仍然仗恃著法律制度的權威,不斷剝削逼迫臣民。臣民困苦到了極點,就會怨恨統治者的不仁不義,於是上下彼此產生怨恨,進而相互爭奪廝殺,甚至最後到了非要消滅對方全族不可的地步,原因都在此啊!”

由余接著說:“可是戎夷不是這樣。正因君王不懂任何機巧,所以懷著淳樸的仁德來對待臣民。因為臣民也不懂任何機巧,所以懷著忠信來侍奉君王。管理一個國家,就像一個人管理自己的身體一樣自然,無須明白道理就能大治,這才是真正的聖人之治!”

由余說的這段話,和記載這段話的太史公,都被後世許多儒家學者嚴厲批評。因為它所傳達的思想更近於道家,和儒家的主張背道而馳。也有現代學者根據這段話,主張太史公其實更傾向道家。

在這裏,我不準備討論太史公究竟傾向哪一家,這個問題已經吵了兩千多年,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得完的。何況分類只是為了後人的研究方便,任何人都有他獨特的思想,不是某個思想宗派的奴隸,不應該就此認為所有的古人都可以簡單地歸為某一類。

由余這段話,到底想表達什麽呢?其實他只是點出一個最根本的道理,無論法律有多麽齊全繁多,制度有多麽冠冕堂皇,只要主政者沒有德,什麽都是假的。如果不能從良知出發,所謂的法度,只不過就是懂法律的人欺騙不懂法律的人,決定制度的人去剝削不能決定制度的人罷了。其實法度只是一種工具,而且永遠都有漏洞,其結果好壞往往要看使用它的人是誰。《易經》說“苟非其人,道不虛行”,正是這個道理。

由余說的這段話,讓穆公聽了十分害怕,因為敵國中竟然有這樣的人才!

於是繆公退而問內史廖曰:“孤聞鄰國有聖人,敵國之憂也。今由余賢,寡人之害,將奈之何?”

穆公只好問他的臣子內史廖:“我聽說過‘鄰國有聖人,敵國之憂也’,由余如此賢能,必將成秦國之大害,該怎麽辦?”

“鄰國有聖人,敵國之憂也”,這句話說得實在太好了!國家的興亡往往決定於人才,能知人用人者興,不能知人用人者亡,歷史上已有無數的例子。

袁紹為何會敗給曹操?其中可能有無數的原因,但中國人看事情有著獨特的角度。曹操的兩大軍師荀彧和郭嘉,原本投奔的都是袁紹,袁紹卻根本留不住人才。最後兩人轉投曹操,幫助他以弱勝強,反過來打敗了強大的袁紹。

項羽為何會敗給劉邦?張良也曾經跟隨在項羽身邊,但項羽既不能用張良,又不能殺張良,最後還把他拱手讓給敵人去用。從這裏就可以知道,項羽絕不能成就大業。

請問,如果你是秦穆公,現在你的敵國擁有由余這樣的人才,你該怎麽辦?

殺了他?這真是最蠢的做法。不要忘了,由余不是個普通人,他是代表戎王前來訪問的使者。如果殺了他,接下來就會是兩國的大戰,不論是勝還是負,強敵環伺的秦國絕對不會有好結果。那麽內史廖建議秦穆公的辦法,會是什麽呢?

內史廖曰:“戎王處辟匿,未聞中國之聲,君試遺其女樂,以奪其志,為由余請,以疏其間;留而莫遣,以失其期。戎王怪之,必疑由余。君臣有間,乃可虜也。且戎王好樂,必怠於政。”繆公曰:“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