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 第六節(第4/6頁)

他說完這些話,已是汗流浹背。這已經是挑得極明了,桑充國、程頤,是決計當不了權臣的,但是憑其聲望與影響,若爭取到太子一邊,對於太子鞏固大位,將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但是,說出這番話來,卻也是後果難料。這已經是身不由己地卷入了宮廷鬥爭當中。這可不是趙仲璲的本意。一個宗室,哪怕是宗正寺卿,對於皇帝家的家務事,也不應當知道得太清楚了。揣著明白裝糊塗,是長壽的第一要訣。雖然身上都流著太宗皇帝的血,但是君臣之隔,有若天壤之別。趙仲璲心裏一面是對自己強出頭的悔恨,一面是對未來命運的憂懼,二者交雜在一起,全身都不由得微微地顫抖著。

他話說到這個份上,趙頊亦沒有聽不懂的。他斜靠在榻上,半睜雙眼,靜靜地看著趙仲璲。半晌,方說道:“堂兄忠心可嘉,卻是想左了一些事情。我家立國已久,人心早定,用不著什麽商山四皓來示人心向背。且六哥位份早定,還有何人敢妄加覬覦?朕讓堂兄代管宗正寺,是盼著堂兄以德治家,以正道服人。祖宗得此天下,是由天命德化,非是由權術算計。天命若在六哥這裏,憑誰也奪不去;天命若不在六哥這裏,費盡心機也守不住。朕用不著什麽桑充國、程頤!”

“臣糊塗,臣糊塗!”趙仲璲忙不叠地叩頭請罪。

“朕看堂兄不是糊塗,而是太明白了。”趙頊因身子虛弱,說話中氣不足,語氣卻尖銳得象把利刃,“朕還沒死,這大宋江山,做主的還是朕!堂兄莫要想得太遠了。”

“官家……”

趙仲璲話未說完,便被趙頊打斷,“這麽些年來,堂兄每年四次,奔波於兩京之間,祭祀祖宗,從未出過半點差錯,也算是勞苦功高。但太忙了,看來也不是好事——朕想,宗正寺的事,堂兄暫時不要管了,還是好好讀讀聖人的書……”若非看在濮王趙宗暉的面子上,趙頊早就將趙仲璲趕到西外宗正司去了。

趙頊並不知道高太後亦是被人利用了。他不欲桑充國、程頤當趙傭的師傅,自然也有他的考慮。白水潭學院的勢力越來越大,遲早有一天,會成為朝中一股極龐大的勢力。他不可能解散白水潭學院,皇帝也有他做不到的事情。而且至少到目前為止,白水潭學院還沒有形成真正的勢力。但是,他卻不願意因桑、程為太子師,而助漲白水潭的聲勢。在趙頊看來,反而應當給其余的學院適當的扶持,以防止一家獨大。所以,在最近幾屆殿試中,他都有意提升嵩陽、應天府書院的進士的名次,當然趙頊做得極巧妙,從未引起過注意——皇帝在二甲裏面調換調換名次,是無傷大雅的事,若是一甲,則難免會有爭議。

而另一方面,趙頊對桑充國的印象很一般。十余年前的事情,趙頊當然不可能老記在心上,桑充國說到底,不過是一個布衣而已。他甚至淡忘了是什麽事情,然而在心裏卻留下了一個壞印象,這讓他下意識地生出排斥的心理。至於程頤,皇帝了解甚少——他沒有讀過程頤的任何一本著作,但是,趙頊卻記得程頤的哥哥程顥,他也並不是太喜歡程顥。更何況,“皇太後屬意的人選”,這種傳聞讓趙頊感到極不舒服。

他寧可從館閣中找幾個飽學之士去做資善堂講讀。

“臣遵旨……”

然而,不管當事人有什麽想法。景城郡公趙仲璲的一份奏折,到底已經成為了離弦之箭,難收覆水。洶湧澎湃的暗流,仿佛找到了一道口子,嘩地便噴射出來。皇太後的真正意願,沒有人知道——人們知道的,只是趙仲璲的那份奏折,與那個逐漸傳揚開來的流言。對於皇太後的這個“想法”,士林交相稱譽,百官紛紛上表稱許。在他們看來,桑充國、程頤為資善堂直講,正是眾望所歸,皇太後的這番見識,更顯出她一貫的賢明。雖然朝中也有人反對這道任命,比如常秩等人,便因為程顥曾經“背叛”王安石,兼以政治立場不同,性格迥異,平時便不太看程頤對眼,因而大加反對。但是,到底隔著桑充國這層關系——沒有人願意得罪桑充國,他畢竟是王安石的女婿,石越的妻兄,數以百計的中下層官員的山長,極有影響力的《汴京新聞》的總編——所以,常秩等人反對的理由,僅僅是程頤、桑充國皆為布衣。這樣的理由顯得過於無力,尤其是常秩本人即是以布衣受征召的。這讓常秩等人的反對在道德上尤其不占優勢。支持者由此而對常秩大加譏諷,讓常秩狼狽不堪。白水潭巨大的社會影響力,在這件事情上充分體現出來——在白水潭,依然有著“學而優則仕”的傳統,桑、程被薦為資善堂直講,位份雖低,但卻格外的榮譽。不僅僅是白水潭出身的官員對此大唱贊歌,朝中的百官,更是跨越派系紛爭,紛紛上表支持,生怕落後了。從來人情都是愛錦上添花,許多縱使心裏不以為然的人,或者心懷嫉妒的人,這時候亦都不免要違心要附和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