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 第六節(第5/6頁)

吊詭的是,雖然此事朝野稱贊,幾乎沒有什麽有力的反對者,又有“皇太後的屬意”,但皇帝卻似乎一直病得厲害,連替皇太子選師傅這等大事,也擱置著遲遲沒有處理。

便在這鬧騰騰的朝局中,汴京東城之外的一個渡口邊,兩個老人對坐在一座簡陋的草亭之中,以兩杯濁酒,互道離別之情。三朝元老,太傅文彥博要從此地出發,離開這天下最繁華也是最紛擾的所在,去應天府怡養晚年。在城門之時,他便謝絕了前來送行的門生故吏、親朋好友,但司馬光堅執著要送他到渡口之前,文彥博卻無法拒絕。因為他心裏十分明白,這一去,二人此生也許便再也不會有見面的機會了。這既是生離,也是死別。而文彥博心裏也有許多放不下的記掛,想在臨行之前,托付給司馬光。

“文公,便不能為天下稍忍片刻?!”幾杯酒下肚,司馬光亦忍不住抱怨起來。國事艱難至此,政局偏偏還動蕩不安,朝中呂惠卿打而不倒,石越居心叵測;宮中皇帝重病,太子年幼,偏偏還有個賢王在那裏虎視眈眈,更兼皇太後與皇帝母子猜疑,在這個當兒,司馬光亦不免深感獨木難支。偏偏文彥博居然在此時撂挑子不幹了。他心裏的這些苦悶,更能與何人說?

“君實,我是不得不走啊。”文彥博澀聲苦笑著,“皇上是有為之主,我以老朽之身,久居樞府,於皇上而言,實乃是不得已。當初新官制推行,兵部權重,樞府若無老臣鎮守,兩府對掌大柄便成一句空話。其後軍制改革,裁汰老弱,整編禁軍——君實當知道,我開始是反對的,我擔心兵驕已久,倉促為之,唯恐生變。但皇上與石子明輩銳意為之,讓我居樞府,亦不過是愈借我的那點虛名,來鎮壓人心。我知聖意不可變,又恐由他人為之,激起兵變,於國家不利,這才勉為其難。不料這一做,竟做了十年。君實熟知國朝典故,想想國朝有幾個臣子,能一掌密院十年之久的?”

他搖搖頭,嘆道:“如今軍制改革大勢已定,靈夏亦已收復,我在密院,對著一個西南夷叛亂束手無策,皇上口裏不說,心裏實是已有不滿。我此時不走,難道要等將來被趕走麽?朝中之事,以後便只能靠君實你了。”文彥博自知此去之後,也許此生再難回到汴京,司馬光又是可以放心之人,因此竟毫無忌諱,將肺腑之言都說了出來。

司馬光亦不由黯然。

卻聽文彥博又道:“我等想扳倒福建子,卻到底還是小看他了。益州師久而無功,密院也理當有人負責,我有這個把柄在他手中,他便總有話說。如今我既然出外,平叛之將又是他一力推薦的,以後他便少了許多話說。我自請出外,亦是替他做個榜樣……”

司馬光微微點頭,但想起此事,又不覺憤然,道:“若沒有石子明給他出主意……”

“君實!”文彥博打了司馬光的話,道:“若是果真王厚和慕容謙能平益州之亂,便讓福建子多做幾年宰相,也不要緊。我們要扳倒福建子,是認定有他在相位,益州局勢便只會惡化,於國家不利。千萬不要到最後,自己蒙了自己的雙眼,將本末倒置。晚唐牛李黨爭,前車之鑒不遠。便是我反對王厚、慕容謙之任命,亦是以為益州之亂,非徒用兵可定者。王、慕畢竟年輕,我怕他們為了取悅上司,急於成功,反害了國家。”

“文公說得極是。”司馬光不覺郝然。

“君子與小人之別,不在於有黨無黨。君子之黨,以社稷萬民為重;小人之黨,則一黨之私為重。”

“文公以為,石子明是君子,還是小人?”司馬光始終耿耿。

文彥博默然了好一會,方緩緩說道:“謂其小人則太過,謂其君子則不實。君實以後,亦要留心他。”

司馬光嘆息了一聲。應付一個呂惠卿,他已經筋疲力盡,再加上一個敵友難分的石越,他實有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感。他端起酒杯,輕抿了一口,擡眼注視文彥博,低聲道:“憑我一人之力是不行了。如今朝中非止是益州之患,福建子之奸,石子明之難測。皇帝病重至此,難免有不諱之事,太子年幼,外頭又一個賢王……我非有伊尹、諸葛之材,哪裏撐得住這些許多事?”

文彥博直視司馬光的雙眼,淡淡道:“君實最憂心的,還是皇上母子相忌吧?”

“形跡已露。外間說以桑充國、程頤為資善堂直講,是承皇太後之意,我是將信將疑。但桑、程皆是正人,為資善堂直講亦甚妥當,便不是皇太後之意,外間既然這麽傳言,按理皇上亦當順水推舟允諾了。這方是母慈子孝之意。但皇上卻久久不允……”

文彥博點了點頭,“倘是母子無間,縱有一千個賢王,亦無能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