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書生名利浹肌骨 第一節(第3/6頁)

陳元鳳欠欠身,道:“學生聽到一些謠言,聽說皇上欲重新起用王介甫……”

“那不是謠言。”呂惠卿笑道,“詔書昨天已經下了。”

“這……”陳元鳳搖了搖頭,道:“相公,益州的局勢,地方官吏欺上瞞下,難免亦是有的。若王介甫去益州,只怕以偏概全,被人利用,來攻擊熙寧歸化。相公不可不防!”

“此事誠然可慮。”呂惠卿笑道:“不過介甫自元澤去世死,隱居金陵,朝廷多次加恩,他都拒絕了。雖然這次朝廷征詔,但他未必便願意重出。使者一來一回,總要一個月,他若不肯答應,我看朝廷中有些人只怕要心急難耐。”說到這裏,呂惠卿搖搖頭,道:“況且我立身正,亦不懼人汙蔑。當務之急,還是要早點將種子正的接任者定下來,早一天平定西南夷之亂,什麽樣的風浪,都平息了。前一段,朝廷公卿竟都是本末倒置了!不去用心想經略使的人選,反爭什麽觀風使……”

“那不是本末倒置,那是將黨爭置於社稷之上。”陳元鳳嘿然道,“相公可聽說了,範純仁故作清高,不肯做刑部尚書,還有人在大造輿論,誇贊他高風亮節,為他當禦史中丞鋪路呢。”

“寧守蘭台,亦不肯守刑部。”呂惠卿嘲諷地笑了笑,“他們除了黨爭,還會做甚?”

“這些‘君子’,便是如此。凡是為國家辦事的,他們便視為言利之臣;想做點實事的,便是胥吏小人。他們除了空談性命,可懂半點經邦濟國之道?相公為朝廷開疆辟土,此輩目光短淺,視為興事,只知在背後算計……”陳元鳳憤憤不平地說道。

“罷了,罷了。”呂惠卿望了陳元鳳一眼,笑道:“履善,《中庸》有言:上不怨天,下不尤人。這等事,說他做甚。”說到這裏,他頓了頓,忽然說道:“履善,你可願意去成都?”

“我?”陳元鳳不覺一怔,旋即說道:“若是相公用得著,休說成都,瀘州我也去得。”

“那可是大材小用了。”呂惠卿笑道:“益州路四司衙門,你官職不高不低,沒法安插。但是你在朝中做了這麽多年員外郎,功績卓著,又是進士出身,又有軍功,簡任成都府通判,卻是順理成章的。只是這個時候,益州路是人人避之惟恐不及,卻是委屈你了……”

“相公說哪裏話來。”陳元鳳抱拳欠身,慨然道:“學生豈是避事畏難之人?相公放心,有學生在益州,相公但可高枕無憂。”

大梁門外西北,菩提寺。

高遵惠手裏捧著一卷《春秋左氏傳》,邊走邊踱,百無聊賴地讀著書。總算是皇帝給太後面子,高遵惠不用與唐康、田烈武一般,呆在暗無天日的監獄中。這座顯聖寺——俗名“菩提寺”的寺廟,便成了他的禁足之所。對這一切,高遵惠倒是頗能淡然處之。廟裏的和尚知道他是當今太後的從父,哪敢輕慢,將廟中最好的房室收拾出來給他住了,又專門指派了幾個小沙陀服侍他。甚至每日還有許多人來探視——鎮壓渭南兵變後,高遵惠聲名大噪,許多平時沒有交往的士大夫,這時候都特意前來探望,讓他簡直是受寵若驚。如此待遇,早已大出他的意料之外,高遵惠生恐被士大夫們小覷了去,每日除見客外,反倒用心讀起書來。而這無疑又讓他更贏得士大夫們的好感。

“齊侯禦諸平陰,塹防門而守之廣裏。夙沙衛曰……”

“高公,好雅興!”一個似曾相熟的聲音自院外傳來,高遵惠一怔,循聲望去,卻見是石越笑著走了進來,他正奇怪為何沒有人通報,卻見石越進了院中後,並不過來敘話,反是側身讓到了一邊。他心裏一驚,慌忙拜倒在地,果然,一個熟悉的身形緩緩走了進來——正是當今的大宋皇帝趙頊。

“罪臣高遵惠,叩見吾皇萬歲。”

“起來吧。”趙頊笑道:“你有何罪可言……”說到這裏,瞥了一眼高遵惠手中的書,不由笑問道:“你在讀書?手裏拿的是什麽書?”

“回官家,是《左傳》。”

趙頊笑道:“左傳倒是帶兵的人讀的。上回石越說,左傳其實是吳起寫的。”

高遵惠一愣,卻聽石越在旁笑道:“陛下,臣亦不過據情理推測而已。”

趙頊見高遵惠趴在地上,還是不敢起來,又道:“說起來,你還是我舅外公。平身罷,戚裏之家,有你這樣的人材,是朝廷的福氣。”

“謝官家。不過,罪臣以為,戚裏之家,還是守本份一點好。”高遵惠這才起身,躬著腰,緩緩回道:“昭陵時,故安定郡王從式、故邢國公世永等七名宗室請求軍前效力,征討元昊,仁宗但嘉獎而已。”

石越也知道這樁典故,趙從式是奉宋太祖祭祀的安定郡王,趙世永是宋太祖的長房元孫。宋朝宗室由太祖、太宗、秦王廷美分為三宗,當年七名宗室請求軍前效力,都是太祖一系的,雖然趙世永在資善堂伴太子讀過書,與仁宗關系非淺,但是無論是真宗以後宋朝宗室不再掌握實權的傳統,還是太宗一系對太祖一系宗室潛在的防範,都不會允許趙從式們發揮自己的愛國之心。高遵惠說的,的確也是當時一個普遍的共識。對宗室與戚裏的防範,深入人心。然而,石越更知道,從王安石執政開始,宗室已經允許參加科舉,參預政治,而在另一個時空,幾十年後,就出現了第一個宗室宰相,而在南宋亡國之前,宗室廣泛擁有軍政大權,無數的宗室為了保護這個搖搖欲墜的王朝,血戰至死,其忠烈勇敢,讓人折腕嘆息。對宗室與戚裏的防範,固然有其積極意義,但完全是消極的防範,卻未必全無可議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