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原堂論文卷上(第4/12頁)

孔子曰:“少成若天性,習貫如自然。”及太子少長知妃色,則入於學,學者所學之官也。學禮曰:“帝入東學,上親而貴仁,則親疏有序,而恩相及矣。帝人南學,上齒而貴信,則長幼有差,而民不誣矣。帝人西學,上賢而貴德,則聖智在位,而功不遺矣。帝入北學,上貴而尊爵,則貴賤有等,而下不隃矣隃同逾,越也。帝入太學,承師問道,退習而考於太傅。太傅罰其不則而匡其不及,則德智長而治道得矣。”此五學者,既成於上,則百姓黎民化輯於下矣。及太子既冠成人,免於保傅之嚴,則有記過之史,徹膳之宰,進善之旌,誹謗之木,敢諫之鼓,瞽史誦詩,工誦箴諫,大夫進謀,士傳民語,習與智長,故切而不愧;化與心成,故中道若性。三代之禮,春朝朝日,秋暮夕月,所以明有敬也。春秋入學,坐國老執醬而親饋之,所以明有孝也。行以鸞和,步中《采齊》,趣中《肆夏》,所以明有度也。其於禽獸,見其生,不見其死;聞其聲,不食其肉,故遠庖廚,所以長恩,且明有仁也。夫三代之所以長久者,以其輔翼太子有此具也。

及秦而不然。其俗固非貴辭讓也,所上者告訐也;固非貴禮義也,所上者刑罰也。使趙高傅胡亥而教之獄,所習者非斬劓人,則夷人之三族也。故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忠諫者謂之誹謗,深計者謂之妖言,其視殺人若艾草菅然,豈惟胡亥之性惡哉?彼其所以導之者,非其理故也。鄙諺曰:“不習為吏,視已成事。”又曰:“前車覆,後車誡。”夫三代之所以長久者,其已事可知也。然而不能從者,是不法聖智也。秦世之所以亟絕者,其轍跡可見也。然而不避,是後者又將覆也。夫存亡之變,治亂之機,其要在是矣。

天下之命縣於太子。太子之善,在於早諭教與選左右。夫心未濫而先諭教,則化易成也。開於道術智誼之指,則教之力也。若其服習積貫,則左右而已。夫胡粵之人,生而同聲,耆欲不異,及其長而成俗,累數譯而不能相通行,有雖死而不相為者,則教習然也。臣故曰選左右、早諭教最急。夫教得而左右正,則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書》曰:“一人有慶,兆民賴之!”此時務也以上教太子一條,太息之三,卻未揭明長太息字樣。

凡人之智,能見已然,不能見將然。夫禮者禁於將然之前;而法者禁於已然之後。是故法之所用易見,禮之所為至難知也。若夫慶賞以勸善,刑罰以懲惡,先王執此之政,堅如金石;行此之令,信如四時;據此之公,無私如天地耳。豈顧不用哉?然而日“禮雲禮雲”者,貴絕惡於未萌,而起教於微眇,使民日遷善遠罪而不自知也。孔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為人主計者,莫如先審取舍。取舍之極定於內,而安危之萌應於外矣。安者非一日而安也;危者非一日而危也,皆以積漸然,不可不察也。人主之所積,在其取舍。以禮義治之者,積禮義;以刑罰治之者,積刑罰。刑罰積而民怨背,禮義積而民和親。故世主欲民之善同,而所以使民善者或異,或道之以德教,或毆之以法令。道之以德教者,德教洽而民氣樂;毆之以法令者,法令極而民氣哀。哀樂之感,禍福之應也。秦王欲尊宗廟而安子孫與湯、武同,然而湯、武廣大其德,行六七百歲而不失;秦王治天下,十余歲則大敗,此無他故矣,湯、武之定取舍審,而秦王之定取舍不審矣。夫天下,大器也。今人之置器,置諸安處則安,置諸危處則危。天下之情與器無以異,在天子之所置之。湯武置天下子仁、義、禮、樂而德澤洽,禽獸草木廣裕,德被蠻貊四夷,累子孫數十世,此天下所共聞也,秦王置天下於法令、刑罰,德澤無一有,而怨毒盈於世,下憎惡之如仇仇,禍幾及身,子孫誅絕,此天下所共見也。是非其明效大驗耶以刑法與禮教層層比較,勸漢帝宜學周不宜學秦!人之言曰:“聽言之道,必以其事觀之,則言者莫敢妄言。”今或言禮誼之不如法令,教化之不如刑罰,人主胡不引殷、周、秦事以觀之也?以上定取舍,重德教,太息之四,亦未揭明長太息字樣。

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眾庶如地,故陛九級上級,等也。廉遠地則堂高廉,側隅也,陛無級,廉近地則堂卑。高者難攀,卑者易陵,理勢然也。故古者聖王制為等列,內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後有官師、小吏,延及庶人,等級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裏諺曰:“欲投鼠而忌器”,此善喻也。鼠近於器,尚憚不投,恐傷其器,況於貴臣之近主乎?廉恥節禮以治君子,故有賜死而亡戮辱,是以黥鼻之罪不及大夫,以其離主上不遠也。禮不敢齒君之路馬,蹴其芻者有罰;見君之幾杖則起,遭君之乘車則下,入正門則趨。君之寵臣,雖或有過,刑戮之罪,不加其身者,尊君之故也。此所以為主上豫遠不敬也,所以體貌大臣而厲其節也。今自王侯三公之貴,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禮之也,古天子之所謂伯父、伯舅也。而今與眾庶同黥、劓、髡、刖、笞、傌、棄市之法與罵同。然則堂不亡陛乎?被戮辱者,不泰迫乎?泰與太同。廉恥不行大臣,無乃握重權,大官而有徒隸亡恥之心乎?夫望夷之事,二世見當以重法者,投鼠而不忌器之習也。臣聞之履雖鮮,不加於枕;冠雖敝,不以苴履。夫嘗已在貴寵之位,天子改容而禮之矣,吏民常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過,帝令廢之可也,退之可也,賜之死可也,滅之可也,若夫束縛之、系之,謂以長繩系之也,輸之司寇,編之徒官。司寇、小吏詈罵笞之,殆非所以令眾庶見也。夫卑賤者習知尊貴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非所以習天下也,非尊尊貴貴之化也。夫天子之所嘗敬,眾庶之所嘗寵,死而死耳!賤人安宜得如此而頓辱之哉!豫讓事中行之君,智伯伐而滅之,移事智伯,及趙滅智伯,豫讓釁面吞炭,必報襄子,五起而不中。人問豫子,豫子曰:“中行眾人畜我,我故眾人事之;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土報之。”故此一豫讓也,反君事仇,行若狗彘,已而抗節致忠,行出乎列士,人主使然也。故主上遇其大臣,如遇犬馬,彼將犬馬自為也。如遇官徒,彼將官徒自為也。頑頓亡恥,奊胡結反詬亡節,廉恥不立,且不自好,苟若而可。故見利則逝,見便則奪。主上有敗,則因而挺之矣!主上有患,則吾苟免而已,立而觀之耳!有便吾身者,則欺賣而利之耳!人主將何便於此?群下至眾,而主上至少也,所托材器職業者,萃於群下也,俱亡恥,俱苟安,則主上最病。故古者禮不及庶人,刑不至大夫,所以厲寵臣之節也。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廢者,不謂不廉,曰簠簠不飾;坐汙穢淫亂、男女無別者,不曰汙穢,曰帷薄不修;坐罷軟不勝任者,不曰罷軟,曰下官不職。故貴大臣定有其罪矣,猶未斥然正以呼之也,尚遷就而為之諱也是時丞相絳侯周勃,免就國。人有告勃謀反者,逮系長安獄,故賈生以此譏之。故其在大譴大何之域者,聞譴何,則自冠氂纓,盤水加劍,造請室而請罪耳。上不執縛系引而行也。其有中罪者,聞命而自弛,上不使人頸盭而加也。其有大罪者聞命則北面再拜,跪而自裁,上不使捽抑而刑之也。曰:“子大夫自有過耳,吾遇子有禮矣!”遇之有禮,故群臣自憙;嬰以廉恥,故人矜節行。上設廉恥禮義以遇其臣,而臣不以節行報其上者,則非人類也!故化成俗定,則為人臣者,主耳忘身,國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義所在,上之化也。故父兄之臣,誠死宗廟;法度之臣,誠死社稷;輔義之臣,誠死君上;守圄扞敵之臣,誠死城廓封疆。故曰聖人有金城者,比物此志也。彼且為我死,故吾得與之俱生;彼且為我亡,故吾得與之俱存;夫將為我危,故吾得與之俱安夫猶彼也。《左傳》“則夫致死焉”,亦謂彼致死也。顧行而忘利,守節而仗義,故可以托不禦之權不禦之權,謂全授以權柄,不復制禦之也,可以寄六尺之孤,此厲廉恥、行禮誼之所致也。主上何喪焉!此之不為,而顧彼之久行。故曰可為長太息者,此也以上不挫辱大臣,太息之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