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心為之潔

這是宋慈夫婦難以料及的事。

早在數月之前,當杜貫成的次子一路馬不停蹄地趕到臨安,在相府見到了姑姑杜氏,呈上家書,杜氏看了大驚。流了一陣淚,杜氏淚人兒似的到大娘房中去,叩請大娘相幫救其家兄。大娘原是個心地極軟的女人,被杜氏這般一哭,當即應允願為出力,還一再好言相慰。

其時,李宗勉也剛剛回到京城,先往宮中復旨,尚未抵家。兩個女人商量好了,只等老爺回府。待家丁匆匆來報,兩個女人立即起身出到前院,雙雙跪在中道上,淚眼汪汪地迎候宗勉。

李宗勉離京多時,而今復了旨,回到家中恰似剛剛卸下一副好沉的擔子,不料剛進大門便見眼前這副景象,不由一驚:“家中出了何事?你們快快起來!”

大娘立起身來,杜氏仍跪著嗚嗚咽咽地哭,待李宗勉再問,她就拿出了嫂嫂的那紙家書,呈給李宗勉。李宗勉讀著,只見寫得十分簡單,僅言及南劍州城外民房失火,燒死一個與杜家毫不相幹的泥瓦匠,南劍州通判宋慈卻言此泥瓦匠乃貫成差人所殺,如今貫成已被拘捕下獄,乞望相爺火速派人主持公道,如此雲雲。

李宗勉讀罷,一時想不透究竟出了什麽事。傳來杜貫成次子問了一番,只知當地知州大人也是聽宋慈的。李宗勉不由暗想,這事兒恐怕真有點玄了。他剛同宋慈見過面,知其才德,知道像宋慈這樣的人,是不會輕舉妄動的,敢如此動作必有一定原因。李宗勉略一思忖不想過問此事。但是,李宗勉架不住夫人和愛妾的苦苦哀求,只得答應立即派人去查清此事。

當然,李宗勉是相當謹慎的人,知道自己一旦派出人去,地方官若見風使舵,完全可能把案斷成另一番模樣。他於是選派了相當可靠的人,密令去暗訪,不許驚動當地官員。

不久,派去的人回到相府。其人到南劍州做了暗訪,又到福州,潛進提刑司內,神鬼莫知地親眼目睹了宋慈呈報的案卷,以及那張“驗地顯形”而得的《泥匠遇害圖》,果然沒有驚動地方官。李宗勉聽了詳細的稟報,當日便喚來愛妾杜氏,告知詳情,而後嚴肅告說:“此案無可幹預,無可通融,你也再不要提起。”

這事看起來就這樣過去了。李宗勉再不肯讓此事分他的心。這次南巡,親眼所見內地空虛之狀,百姓艱微之苦,官吏不明之弊,已夠他深慮。聯想全國局勢,蜀之四路,已失其二;成都隔絕,莫知存亡;兩淮之地,井邑丘墟;國勢委實危哉。盡管如此,宗勉仍需為皇上詳作運籌。此次南巡,從中央到地方,又從地方到中央,看到朝野上下,但知做官而不曉理事的官員實在太多,再看看皇上也常在聲色之中打發時光,李宗勉甚至直言進諫,乞望皇上:“誠能亟下哀痛之詔,以身率先,深自貶損。服禦飲宴,一從簡儉,放後宮俘食之女,罷掖廷不急之費,止賜賚,絕工役……”如此繁多的事情的確很夠李宗勉操心操勞。他早把杜貫成之事拋之腦後了。

然而對宋慈,他卻沒有忘,更時時記起他來,包括他那雙深紋環繞的眼睛,那不怒、不喜、不驚、不駭、不惑、不愁,令人無法琢磨的表情。

邊關與內地每日都有許多文書呈進京來,皇上不能詳細盡閱,須將文書撰成“引黃”“貼黃”供皇上批閱。這“引黃”即用黃紙把文書內的事言簡意賅地寫出,貼在文書之前;“貼黃”即用黃紙把內容摘要寫出,貼在文書之後。李宗勉日理萬機,忽一日,他看到一幀廣東來的奏牘,詳陳了廣東監獄積案已為全國之首,且多為歷年遺留難以勘斷的疑奇案,百姓怨聲載道,誠望朝廷委派得力京官赴廣東提點刑獄。

望著這紙文書,李宗勉陷入沉思。他想自己到廣東時,也有不少官員向他陳述此事,但那時,他首要的事是巡察錢糧財賦,以資軍備,對獄亂之事沒有多加用心。現在讀著這紙文書,他又想起在南劍州遇到的那宗饑民奪食案,想起宋慈那些安郡勤民,以資邊關,以佐國家調度的見解,似乎只在這時,他才格外感到清獄事、平冤屈,亦屬當今非常之要事。於是,一個仿佛早有的想法,在他心中成熟了。

一向老成持重、精於謀算的李宗勉在有了此想之後,又考慮到金殿上官多嘴雜,難防不測,於是不等次日早朝,便決定立刻進宮去面君。

這已是入冬時節的事,臨安早落了雪。這日午後,雪停了,陽光明麗。年輕的理宗皇帝正與嬪妃、宮女們在德壽宮中打馬球。

這打馬球運動本源於軍中,是軍隊用以鍛煉騎兵,增強作戰技能而興起的一種馬上運動,而今早在宮中盛行。德壽宮則原是由秦檜舊宅拓建而成的,金碧輝煌,豪華至極,宮中有座萬歲橋,全用白玉砌成,雕欄瑩澈,滿目生輝。橋下原有碧池十余畝,種植千葉荷蓮。理宗皇帝雖正年輕,卻時有腰膝酸軟,耳背目眩之感。太醫要他多事運動,他便下令填平數畝碧池,建了個馬球場。在球場的兩邊各設一龍門——兩根圓柱加上橫梁,雙龍伏於其上。這日一場薄雪後,天又放晴,與宮女們在薄薄的雪地上打馬球,別有情趣。眼下理宗皇帝正自站在那龍門之下,做了一方的守門員,他的一名淑妃做了另一方的守門員。但聞一通鼓響,兩隊宮女跑馬進場。中場開球之後,兩隊跑馬相擊,球賽便開始了。場外隨即鼓樂齊鳴,以壯聲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