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霍靖之死

宋慈全家都在等待著真德秀與劉克莊的消息。這段日子,表現得最為急切的自然又是藏不住心情的芪兒。字也不想練了,拳也不想學了——前些時日,她還熱心於向童宮學幾路拳,以為防身。一天,她拉著秋娟去跟父親說,她要與秋娟一道去一趟臥龍山金沙寺。

“要是離開汀州,只恐永不再來了!”芪兒說。

宋慈同意了,並讓夫人也一起去,童宮也陪著去。

這臥龍山就在汀州城北,四面田莊而一山突起,不與鄰峰相接。山勢巍峨,蜿蜒盤曲,形如臥龍。山上古松參天,每當雨後天霽,輕煙遠翠,白雲繚繞,又有“龍山白雲”之稱。上金沙寺祈願的香客,平日總是不斷。一路上,秋娟都照顧著宋夫人,登山的時候,更是跟在夫人身邊寸步不離。

宋芪自由自在,走在前頭。登到半山,遇見一個上山進香的農家少女癱軟在一處石階上,前頭就是一處涼亭都走不上去了,與她同行的另一少婦也扶不住她,不知如何是好。宋芪見了,立刻上前幫著把那少女扶到了涼亭。在扶她的當兒,宋芪發現那少女在發燒,便對那少婦說:“她病了,別上去了,往下走吧,帶她去看醫生。”

宋芪四人登到了山頂。山頂金沙寺危樓重重,猶如府城半壁高掛山巔,磊落雕鏤,蔚為壯麗。登樓俯瞰,全汀在目,心為之闊。這一日芪兒玩得挺高興。

沒想到回來後,宋芪竟也發起燒來,漸又惡寒、胸悶、嘔吐、遍體酸痛,尤以頭痛與喉痛為著。接著,芪兒那原本白凈細潤的頸項上出現了隱隱的痧點,漸次及於前胸、後背、小腹、四肢,一日之間,蔓延全身,或為瑣碎小粒,或呈片狀突起。手臂與大腿皺折處,赤痧聚集成線。一個體豐貌美好端端的芪兒,頓時變得令人不敢辨認。

芪兒染上了當地人稱之為“疫痧”的嚴重時疾。

宋慈慌忙會同本城郎中,立即為芪兒診治。一連三日,皮疹雖然消退,但芪兒卻出現了神昏譫妄之症,亦且咽喉紅腫潰爛,痛如刀割,湯也難咽下,皮膚更是紛紛脫屑剝落,越發令人目不忍睹。

由於會傳染,從芪兒發病的第一天起,宋慈就不讓夫人接觸女兒,因夫人的體質也弱。秋娟則無論宋慈怎麽對她說你也要如何如何注意,秋娟完全不顧自己,日夜守著宋芪寸步不離。從芪兒幼年開始,芪兒對秋娟的感情就非常深篤,秋娟此時的憂心和驚恐絲毫都不遜於宋慈夫婦。

前來會醫的郎中面面相覷,不敢出言。宋慈明白,芪兒的病是由於疾毒內陷,發生變症,而此病最忌發生變症。一旦毒盛入裏,自攻營血,則引起心、肺、肝、腎諸臟病變,勢可危及生命。

“快去找霍老!”一向遇事沉著的宋慈也慌了手腳。他轉身對童宮說這句話時,竟將榻前的藥盞也碰翻了。

童宮轉身即去。

日暮時分,蹄聲從遠處直響近來,去了半日有余的童宮回來了,汗水淋漓,肌膚上一道道被樹枝劃破的血痕。

“找到霍老了嗎?”宋慈急急地問。

“找到了。”童宮說是在茫茫大山中把霍靖爺孫找到的。霍老當即扔下手上所采的藥,就領霍雄去尋找給宋芪治病的藥。

“什麽藥?”

“沒說。他只讓我立即趕回,要大人不必過慮,他明兒天亮之前,可趕到這兒。”

只好等。

這夜,宋慈夫婦與秋娟都守在宋芪房中。童宮也立在門外。芪兒時不時發著譫妄之語,神志不清。她那雙曾是那樣晶瑩的眼睛一直閉著,深陷進眼窩;曾是那樣紅潤的嘴唇,現在斑斑駁駁地向裏抽縮。霍老說要宋慈夫婦放心,可是臨到這時,做父母的豈能放得下心。

宋夫人禁不住泣出聲來,她的擔心已到了極點。女兒才剛剛二十歲。二十年中,從有了芪兒,直到將芪兒撫養成人實在不容易。那年蒙海聽先生拯救,芪兒總算死裏得生,可是未足月產下,不到五斤,頭一個月,芪兒一直在母親懷裏度過,很少哭,也不知吮乳。等到一月有余,芪兒會在母親懷中尋找乳頭了,誰知玉蘭卻又由於這一月中無人吮吸而不再來乳。二十年細心養育,二十年撒嬌撒癡,二十年中芪兒與父母,父母與芪兒,憂愁相共,喜樂相共,難道……宋慈夫婦不敢往下想。宋慈夫婦又萬分追念海聽先生,遺憾先生留下的《疑難病案手劄》中也沒有關於此種病案的記載。

天漸漸地明了,霍靖爺孫還不見來。

天亮之後,輾轉呻吟了一夜的宋芪出了一身大汗,又漸漸睡著了。宋慈不時地在女兒那皮屑剝脫的手腕上尋找著女兒的脈搏,只有女兒那尚在跳動的脈搏,使他感到女兒的心還在同父母跳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