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地北天南

日子一天天過去,衙門裏照例很清閑,宋慈仍感到無事的苦惱,雖然他並不希望地方上多發案事。這似乎很矛盾。於是暗想,他應該到天下各地去審刑斷案,禁暴洗冤!

可是,他的官職實在卑微,連一個知縣都不是。漸漸地,他有些難以安於職守了。他嫌官職太小,想任重職,這又是一種盼求,這種盼求一天天地強烈起來。

第二年開春後,又逢多雨。過了清明節,過了端午,氣候照例一天比一天熱,終於又到了蕭索的深秋。就在這個深秋,宋慈遠在故鄉的母親忽然重病臥榻不起了。

到了這年冬天,知縣單梓林三年任滿,就要遷官了。這一日,他照例來找宋慈攀談古案。他對那些疑奇古案的破解欲,已達非常地步,只是想達到宋慈那種觸類旁通的駕馭力,需要多方面廣博的學識為基礎,而單知縣青少年時期的積累不夠,因而他幾乎對每一個案子都能保持著差別不大的新鮮感,聽一案,是一案,很難有什麽新創建。盡管如此,他仍明天和今天一樣,興致勃勃。但這天,他一踏進宋慈的居室,呆住了……

宋慈坐在椅上淚水盈眶,邊上站著童宮和一個陌生的漢子,書案上臥著兩個信封,信封旁散著信箋……

“出了何事?”單知縣問。

宋慈說出半句話:“家母……”

“怎麽?”

“去世了……”

一顆原本就很堅強的心是很難安慰的。

家書,正是單知縣不曾見過的這個漢子專程送來的。宋慈直到現在才知道,在那個已經過去的秋天裏,家中曾經發生了多麽哀傷的事!

深秋的建陽,氣候比信豐要涼冷許多。太陽黯淡了,花草萎謝了,宋家庭院中的梨樹也落盡了葉子。秋風起處打著哨兒,將落葉卷得滿院飛旋,接著又是綿綿秋雨……這期間,全靠玉蘭在家請醫侍藥,精心照料。城中的何藥師每日都跑一趟宋家,也可謂精心之至,但宋母身體依然每況愈下,不見轉機。

玉蘭不得已,曾想托人到信豐叫宋慈,然而宋母有話在先,不許去叫慈兒,玉蘭也未敢擅定。許多回,玉蘭守在宋母榻前含淚對婆婆道:“母親,還是讓人去一趟江西吧!”

“不必!”宋母總是這樣說,眼裏盈盈的只是流不動的濁淚。

“母親……”玉蘭仍苦求著。

“不必!”老太太很堅決。

玉蘭講得多次了,忽一日,宋母下意識地抓住了兒媳婦的手,緊緊地抱在胸前:“蘭兒,從前你曾背著慈兒托人去喊童宮下山,今時你可不能瞞著我去叫慈兒。”

玉蘭點著頭。她確也曾萌過此想,但她也理解老人的心,因而才屢次下不了決心。

“蘭兒,”宋母又說,“這幾日,我只夢見你公公,他直喚我,看來為母是壽祿已到,要老了,叫慈兒回來也是無用。況且你公公逝後,慈兒居家多年,已把他困苦了,要是再拖累他,老爺九泉之下也難心安。”

“奶奶!……”十三歲的宋芪也泣出聲來。

“蘭兒,我還有話。為母去後,你還得告訴慈兒,母親願他專心事志,千萬不必為母喪而回鄉守制,耽誤前程!”

玉蘭的淚珠滴落在婆婆枯槁的手上,不知如何對答。

“母親,你……很冷?”玉蘭發現婆婆雙手簌簌地抖個不停。她想將婆婆的手放進軟被中,可是婆婆倒使勁抓住玉蘭的手,又伸出另一只枯槁的手顫抖地摸著兒媳那仍很細潤的雙頰,像要交代什麽不同一般的話。果然,宋母說了,說的是她此生唯一尚感不安的一番話。

“蘭兒,”宋母卻才開言,那好像流不動的濁淚已橫溢出來,“宋家數代都一線單傳,如今你僅有一女而無子出,為母去後,你可速到慈兒身邊去,還可望得子。如果仍無子出,你就早日替慈兒擇一女子為妾。蘭兒,你我皆為宋家之人,無後為大。母親拜托你了!”

玉蘭淚水串珠般湧下,連連點頭應諾。就在這日夜間,宋母謝世了。

宋母走得很平靜。一個世間了不起的母親,在山河破碎、錦繡成灰的亂世,為世界哺育了這樣一個了不起的兒子,臨終時甚至沒有企望看兒子一眼,就這樣安心地去了。

宋母逝後,玉蘭將她安葬在公公的墓旁,而後權衡再三,只讓人到信豐為宋慈報喪,並捎來了家母的遺囑和她對丈夫的囑咐。她說,她也願丈夫不負母望,不必回鄉守制。她也深知丈夫事母至孝,母逝後無人守制會不安,因而她說自己暫時還不能到丈夫身邊去,權讓她在家替母親守制吧!每年有人祭掃墳前之草,也不至於讓老人太過寂寞,對生者也多少有些慰藉。

所有這些,宋慈都是剛知道的。這一切來得這樣突然,從此宋慈再無機會報答母親的恩情!宋慈一生中有過為父親守制的經歷,自四十歲出山奉職之後,確實沒有為母親守制的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