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替人告狀

這夜的偶遇,對宋慈來說,畢竟是他一生中非同尋常的一件事。多少年來他都頗自信,不論落第之後,還是高中進士之時。只在這些日子,他吃驚地窺見自己了:一二十載青燈黃卷刻苦求學,雖然贏得通經史、善辭令的錦繡名氣,但對現實的民情世事卻所知甚微!他扶起童宮的時候,似乎不是要幫他做什麽,倒像是要幫助自己,他聽見自己的心裏在說:不必等到出山奉職,眼下就可以做些實在之事!

當即吩咐取來紙筆,這個秋夜,就在這個小篾鋪裏,宋慈也想起了古人曾說,讀書人不到窮困潦倒時候是不幫人寫狀子的,現在,他並未窮困潦倒,就用自己那曾經寫過不少文章,中過進士的筆,第一次替人寫狀子,並決定次日天明,親自呈到縣衙去找本縣的知縣大人。

這個秋夜,在宋慈寫著“狀告柴萬隆”的時候,柴萬隆也備了紋銀,帶上田槐兄弟前來拜訪知縣大人。但柴萬隆找知縣,並不是因為什麽案子,而是要找知縣代他催收佃租。

官府替私人催索租子,宋以前並無先例,北宋也罕見;到南宋,朝廷賦稅日重,百姓難以承當,欠佃主的租子就更難繳納了。富人便賄賂地方官,利用官府催收佃租。這樣的事情日漸平常起來,富豪收租,朝廷收稅,為避免收租與收稅相爭,朝廷竟下詔規定:每年十月初一至次年正月三十,為縣令受理佃主訴訟,取索佃戶租欠的日子。雖如此,這年頭百姓大多膏血無余,官府出面催收,先替誰收,後替誰收,大不一樣。眼下才九月,柴萬隆就先來了。

柴萬隆四十來歲,正當壯年,一雙眼睛飄忽不定,這夜到了縣衙,衙役報進去,知縣就迎出來。柴萬隆獻上紋銀道:“不成敬意。”

知縣姓舒名庚適,三十多歲,一雙眼睛常眯著,仿佛總在微笑。他請柴萬隆落坐後,並不問來意,也不必柴萬隆開口,便說:“公門賦稅,百姓已難應酬。私門租課,也為數不少啊!”

柴萬隆說:“是的。”

舒知縣說:“建陽地方,自朱熹夫子倡學以來,攫科第登館閣者輩出,在外做官的不少。入秋以來,本縣收到同僚與上司送來求索私租的帖牒連日不絕。”

舒知縣說著真取出一疊帖牒放在案上,又信手拈起一封遞在柴萬隆面前:“這是建寧府董大人的,僅此一帖,便要追索百十余家。此外,還有吏部、內侍省、樞密院來的。”

仆役獻上茶來,舒知縣請柴萬隆用茶。柴萬隆品著茶,便說自己深知收租之難,所以才求助於大人!

舒知縣道:“我有話在先,你不可胡來。如今繳了賦稅繳不出佃租的十分普遍。聽說你手下的人去收租,相當兇狠。你可得小心,不要催逼急了,佃戶聚眾鬧出大事來,你我都不好辦。”

柴萬隆說大人說得對,所以這事還是由縣裏差公人去辦的好。二人就這樣坐了約莫半炷香時辰,柴萬隆起身告辭。

宋慈是第二天早上到縣衙去的。

門役通報進去,舒知縣親自出來將宋慈迎進縣衙後廳。落坐後,舒庚適先開口稱贊宋慈的才學。宋慈忙欠身道:“慚愧。小弟還是學生。”

舒知縣說:“您過謙了。”接著問宋慈,今日前來可有什麽難事?宋慈說自己並未遇到什麽難事,倒是……他思忖著該如何措辭。舒知縣說,但說無妨,本縣一定為你盡力!宋慈便說是有一個鄉鄰……“我這兒有一封狀子,請大人過目。”

舒知縣接過狀子,當即展開來看,看完狀子,一言不發地端坐著,好似在想什麽。宋慈也就不問。少頃,舒知縣轉過頭來,臉上恢復了笑容:“惠父兄的才學,果然名不虛傳。”

“舒大人過獎,學生只是想,此案恐有疏忽。”

“您是說童寧被柴萬隆蓄意謀殺而死?他媳婦失蹤,也是被柴萬隆所劫?”舒知縣的眼睛睜大了些。

“是的。”

“可有證據?”

“舒大人,柴萬隆橫行鄉裏,欺負民女,鄉人誰不知道?”

“那也得有證據啊!”

“蒙冤的人,哪裏都自己拿得出證據呢?此案疑點頗大,去勘查疑點,搜尋證據,也是父母官的職責。”

“您怎麽知道本官沒有做呢?”

“做了什麽?”

“本官去驗了屍,童寧是頭落地倒栽蔥跌死的,身上並無棍棒打傷的痕跡。他闖到柴家小姐閨樓圖謀不軌,被家丁追拿,柴萬隆本欲拿他來本縣治罪的,奈何他逃跑時墜樓而死。”

“誰證明?”

“有柴宅仆人證詞。”

“舒大人,豈能單聽柴宅仆人作證?”

“惠父兄,您倒說說,這案子出在柴宅,不到柴宅去取證,到哪兒去取證?”

“舒大人,童寧如何要去調戲柴家小姐,這不是明擺著說瞎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