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侍女秋娟

宋嘉定十年十二月,金軍侵四川,破天水,宋守臣黃炎孫不戰而逃。金軍進逼大散關,宋統制劉雄棄關而逃。金兵焚燒大散關,攻克皂郊堡。前方失利的消息不斷傳來。

這期間宋慈居家守制,很少出門。有時會想起早先在吳稚先生的潭溪書屋讀書的同窗,他們中有人已經在外做官,有的在鄉裏教書,也有的因犯男女之事被人當場雙雙砍去了頭顱……想得更多的還是從前在京都的太學生活,尤其想念好友劉克莊。

黃昏,他會獨自來到童遊河邊。夕照映在水面,碎成斑駁陸離的光影。輕盈暮靄浮遊在水面上,遠處三聖廟的晚鐘在暮色中敲響,縷縷炊煙在遠遠近近破敗的屋瓦上緩緩飄升。那悠悠晚鐘,令他想起去年參加殿試聽到的莊嚴鐘聲。那破敗的屋瓦,也使他想到西子湖畔一色樓台三十裏的豪華建築。夕照如火,往事如流,許多曾經激動人心的事都離他遙遠了。他三十一歲中進士,今年就三十二歲,一生除了讀書還毫無作為,往後的日子將怎樣度過?

他想起了自己讀太學時候的老師真德秀。真德秀先生登進士第後仍勤讀不懈,進考博學宏詞科,由此可直接輔弼君王。眼下,自己遠的事情無法做,不也可以再勤讀三年,今後也考個博學宏詞科……如此,繼續研讀歷朝典章制度等等,便是他這一時期的主要生活。不料秋天裏,一件就發生在他身邊的事,打破了他的居家讀書生活……

嘉定十一年(1218年)秋。八月已過,九月隨著一陣一陣的涼風來到了閩北山區。才是剛剛開鐮的季節,田野裏的稻禾已割得幾乎盡了,留下一片蕭索景象。

這幾日官府催收秋稅的告示貼在衙前街上,使得衙前街的空氣一下子好似入了深冬。衙役走鄉過鎮,鑼聲哐哐地響著,一遍又一遍地唱:“朝廷有令,諸位聽清,戰事緊迫,萬民有責。現今開始預征後五年的免役錢、坊場課利錢、買田宅契稅錢……”鄉民聽見鑼聲,無不心驚。

北宋初朝廷一年收入的賦稅錢是一千六百余萬貫,神宗時達到六千多萬貫,為北宋最高歲入。南宋疆域大為縮小,朝廷歲入不滿千萬,但三十年間猛增到六千萬,與北宋最高歲入相當。再過三十年,又增到八千萬;又過三十一年,到嘉定十一年,賦稅繼續有增無減。不但如此,朝廷還提前征賦稅。高宗時預征到後一二年,孝宗時預征到後三四年,而後經過光宗,現在是寧宗,像建陽這樣盛產稻谷的嘉禾之鄉,賦稅竟預征到了後五年。百姓難以繳納,官府便派兵丁下四鄉催收。本縣巡捕都頭梁鍔每天領數十名弓兵,驅動數十輛上插“稅”字小旗的馬車出城,鄉民繳納稍遲即遭鞭笞,若有拖欠便捉到縣牢或押在邸店。從東路抓來的鄉民,要從宋慈的門前押過,一路上弓兵鞭抽棒打,路人下淚。這時的宋慈深居書房,對窗外發生的事所知甚少。

這天黃昏,太陽已下山,暮色悄悄伸展進書房裏來,宋慈憑著一點微光在看書。忽然,書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門砰的一聲被推開,出現在門前的是宋夫人連氏。

“什麽事,這麽慌張?”宋慈問。

“秋娟他爸繳不出預征稅,跟梁都頭頂撞兩句,被抓來關進縣裏的大牢……”

“怎麽?”

“在牢裏餓死了。”

“死了?”宋慈霍地站起身,“有這等事?”

“怎會沒有,戰事一緊,地方官奉命征稅,名正言順,什麽事都做得出。昨天,北路有個佃農跟官兵打了起來,在水碓裏被拿住,當場就被扔進杵臼內砸成了肉醬。”

宋慈似乎一時還沒有聽清。夫人繼續說,秋娟她媽也被梁都頭猛踹一腳,口吐鮮血,有生命危險。宋慈簡直難以相信,怎麽眨眼間就有這麽多血淋淋的事呢?

“秋娟呢?”他問。

“在廚房裏哭。”

宋慈起身奔去廚房。

秋娟是從鄉下到宋家來幹活兒的侍女。初來時還沒有名,因說是秋天出生的,宋夫人就叫她秋娟。初來只有十歲,如今青春十六,出落得非常美麗。從書房出來,宋夫人又折到臥房取了些銀子。宋慈夫婦來到廚房,只見前來報信的秋娟之弟就站在姐姐身邊,宋慈的母親與老家人康亮也在這兒。

“秋娟!”宋慈喚了一聲。

秋娟轉過臉來,宋慈看到了秋娟哭得淚水汪汪的面容,也不知如何安慰才好,就從夫人手中接過銀子遞給秋娟:“你先回去照料母親,這些銀子拿去給母親治病!”

秋娟不敢收受。宋夫人將那銀子塞到秋娟懷裏:“你跟我們多年,不必推辭。”

宋慈一家將秋娟姐弟送到大門外,秋娟又撲通一聲跪下。宋夫人忙扶起道:“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