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玉人撈月

永昌元年,五月十五,望日大朝覲。

時有刁尚書令,請帝出宋祎,帝聞聲而悲。其後,江夏內史賀鸞請斬宋祎於市,群臣哄議。成都侯駁賀鸞之言,勸帝出宋祎,群臣附議。帝思之再三,豈忍斬之,遂退朝議。既而,復召青俊名士於偏殿,意欲賜美於臣。

眾臣聞之,各自心知,無人欲取。即於此時,吏部尚書阮孚不忍,欲迎美於室。成都侯鋌身而出,拜請宋祎。遂後,帝摒退眾臣,把成都侯之臂,揮淚默泣,托美於成都侯。

至此,望日大朝覲,畢。

……

是夜,月明星稀。

水月拂朱墻,灑落一地清冷,桂樹搖娑影,淺映薔薇牛車。青牛甩著尾巴,挑角望月。劉濃孤坐於牛車中,摸索著掌中長笛,神情淡然。大朝覲方畢,袁耽即奔赴城東劉氏別墅,他卻因司馬紹復召,故而並未同行。此地,乃台城西華門,他將於此迎出宋祎。

宮城深深,華月伴錦燈。

司馬紹正行沐浴,青華池中冒著徐徐熱氣,繚雲盎然間,難辯其顏。稍徐,嘩啦啦一陣水響,九五之尊出浴,昂身於階上。一群宮娥碎步迎上,以軟滑的絲巾,輕輕蘸卻龍身水漬。

遂後,宮娥百般溫柔,曲意承歡,司馬紹肆意一陣折騰,面泛紅潮,疲態稍去,卷著寬袍大袖,鉆上羊車,來到華林園。

浮燈疊翠,伊人獨坐於紅樓下。

白葦席,綠紗衣,芳澤無加,雲髻峨峨。宋祎捉著青玉笛,眸子銜著司馬紹的身影,彎身淺淺一個萬福,未言。

司馬紹嘴角微裂,揮手摒退宮人與宮女,默然落座於宋祎對面,隔著矮案細細看。

案上有酒,宋祎將青玉笛置於案角,提起酒壺,徐徐落盞,八分滿。輕擡蘭指,俏遞酒,語聲溫軟:“陛下,且飲此盅。”月光下,十指如玉,泛著柔和的光澤。

司馬紹接過酒盞,注視著眼前人,默然飲盡杯中酒,輕輕哈了一口氣,笑道:“始今方知,年年月月盡同,人卻不同。道畿不悔見汝,唯願一事,汝可知,乃何?”

宋祎擡頭望月,理了理嘴角一絲亂發,微微一笑,輕聲道:“陛下心思,宋祎不知。宋祎自幼隨師習笛,笛之一物,一體而多竊,聞風即鳴,實非笛之願也。”低下頭來,看著司馬紹:“陛下,宋祎身如蒲絮,乃不祥之人,蒙陛下不殺之恩,已屬幸甚。而今,唯願隨月而行,不復他意。”言罷,挽起酒壺,替司馬紹復斟一盞。

司馬紹垂目杯中酒,但見杯中盈月滾蕩,尚嵌一縷人影,心思悠悠,不知飄向何方,良久,閉了下眼,捉酒盡飲,悵然道:“今日庭議,群臣憤而言斬,唯成都侯力諫,國之大事,與女子何幹?彼時,朕僅有一念,汝可知,乃何?”

宋祎溫柔的把著酒壺,緩緩注盞,眸子一眨不眨,其色不驚,其指沉穩,仿若與已無幹,聲音略淺:“陛下斬宋祎,乃宋祎應得。陛下容宋祎,乃陛下宏恩,宋祎不敢有他願。”

“何不喚吾道畿?”司馬紹捉酒於唇,眼光卻瞟著宋祎一襲綠衣,內中神情復雜,既有柔情,復存微悸,尚余狠戾。

“道畿……”宋祎嫣然一笑,自斟一盞,挽手慢飲,繼而,酒意上臉,粉嫩香腮染著一抹淺紅,眸子亮若星辰,淺聲道:“今朝月圓,道畿喜聞笛,宋祎感蒙聖恩,無以為報,願附以一笛,不知道畿可願擊缶以合?”

“擊缶合笛……”

聞言,復見俏顏,司馬紹神情柔緩若水,溫柔的看著宋祎,嘴角勾起淡笑,一口飲盡滿杯酒,中目吐光,歪著腦袋凝了凝神,繼而,將袍擺一卷,露著手腕,伸出手掌,就著矮案,輕輕拍打起來,邊拍邊詠:“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嗚嗡,嗚嗡……”

笛音悄起,漫冉於月夜中,如葉一葦,若青絲千許,似繚似拔,上下起伏,時而伴風而舞,倏而乘月若渡。內中尚有輕微“啪啪”聲,低低的合著笛音,徐徐徜徉。

司馬紹醉了,面紅若坨,眼輝似星,頭冠也歪了,兩縷頭發鉆出朱冠,隨風飄灑,纏著臉,繞著眼,他也不管,索性將衣襟扯得更開,敞胸露腹直面夜風,手掌卻拍得越來越快。

“哈,哈哈……”

“格格……”

大笑若狂,嬌笑若鈴。

待風落雲靜,笛聲悄伏,手掌頓於案畔,司馬紹仰天望月,揮袖笑道:“今朝共歡一席酒,何惜離殤青冢幽?人生自古皆有死,賢聖亦同!壽夭窮達,歸於一概,何足痛哉!”笑著,笑著,眼角若有淚,睜大了眼睛,待風幹。遂後,朝著宋祎抿嘴一笑:“愛君,道畿醉也,道畿去也。愛君亦當去,隨風而流。”言罷,一卷袍袖,踉踉蹌蹌的竄向園外,再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