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2章輾轉徘徊

仲夏黃昏,滿天蕩紅雲,滿眼滾金波。

劉妙光端著手,徐徐走下小樓,黑白相間的身影,寸寸嵌入夕陽中,背後淩紗拖曳於楠木梯,如水緩流。待至樓下,俏立於檐角,搭眉看了看天時,見紅日慢慢墜於西天,柳眉微顰,凝眸細思。

“小娘子勿憂,家主去時即有交待,今日大朝覲定將遲歸。”身側的婢女細聲溫言,她本是袁氏女婢,在華亭時,便已跟隨劉妙光,相處年許,已知小娘子心思。

“嗯……”

夕陽柔軟,灼身微暖,將身上微冷清幽抹盡,劉妙光走到碧潭畔,潭中盛放著簇簇青蓮,根莖青綠如玉,花苞皓潔若雪,蹲下身來,摸了摸潭畔一束蓮,此蓮與別蓮不同,雪白的邊緣抹著一縷嫩紅,恰若女子略帶嬌羞。

夕陽與美人投影入水,格外明媚,分外妖嬈。劉妙光微微一笑,水中人兒也皺鼻輕笑,用手拔了拔水,頓時將水影攪亂,泛著層層漣漪,輕輕疊蕩。殊不知,如此一來,卻驚了蓮下青蛙。

“咕咕……”

“呱呱呱……”

霎時間,滿潭乍起無數青蛙,有的躲在蓮下,有的竄向岸畔,有的跳上了蓮葉,盡皆鼓著滾腮叫個不休。更有甚者,箭一般躍向劉妙光,赫得婢女“呀”的一聲驚叫,劉妙光卻嬉嬉一笑,一點也不怕,雙手一捕,無巧不巧,竟恰好將飛來的小青蛙合在了掌中。

婢女左看右瞅,未看見小青蛙,奇道:“小娘子,蛙呢?”說著,又瞥了瞥青蛙攪波,只見滿潭滾浪,皺眉道:“劉郎君瑟也奇怪,不在潭中養遊魚,卻養一群鳴蛙,再過月旬,定將滿潭亂爬。屆時,不嫌刮臊麽?”

“劉郎君此人,與人不同。聞留顏言,碎湖命人在華亭養蛙,吳縣亦養蛙,但凡劉氏別莊俱養蛙。妙光度之,此間必有深意,興許乃是為悼念,亦或緬懷……”劉妙光歪著腦袋,凝視掌縫裏的小青蛙,暗覺手心冰涼微滑,聲音亦落得極輕。

“緬懷何人?”

“妙光不知。”劉妙光恬靜一笑,將掌縫開得大了些,與小青蛙對眼神,小青蛙不識美女,咕咕叫。

婢女歪頭一瞅,見小娘子掌心合著小青蛙,與那鼓鼓的小眼睛一對,心裏有些怕,輕聲道:“小娘子,草蛙青皮大肚,滑不溜手,與長蟲一般,小娘子不怕麽?”

“不怕,鳴蛙乃是美食,昔年南渡時,無物可食,妙光嘗試烤食之,殊不知飄香數裏……”劉妙光眸子迷離,顯然正憶往昔,繼而,黯然之色層層褪卻,嫣然一笑,合住手掌,頓了一頓,突地向潭中一張,即見得一條青線飛射而出,“噗”的一聲,青蛙墜水,濺起水蓮一朵。

婢女見小娘子捕蛙又放蛙,緊皺著眉頭,極其費解。

劉妙光卻按著膝蓋盈盈起身,度步至竹林。日光斜林,林中斑點隱約,印襯著黑與白,仿若刺著朵朵暗花,待至一株粗大的方竹下,凝視著竹杆,微微淺笑。

婢女暗覺小娘子今日怪怪的,卻不知怪在何處,看著小娘子靜美的笑容,瞅了瞅那根方竹,眯眼道:“小娘子是在觀青竹疏影麽?昔日,我家大娘子有言,青竹斜影,晚風拂林,最是人間燦景。二小娘子卻言,恁地蕭蕭,瑟也煩人,不若孤月映潭美。二小娘子尚言,我即乃孤月美人……”說著,“噗嗤”一聲笑起來,她所言的大娘子乃是袁女皇,二小娘子自然便是袁女正。

“非也,景致有類,一者眼睹之景,一者心觀之景,一者魂視之景。眼睹之景易逝,魂視之景易非,唯心觀之景,因心境而改,莫論何時,皆不同而同。”劉妙光端著手,眼前恍似浮現出一輪夏月皎潔,月下郎君正對著青竹行不雅之事,擡頭亦未觀月,而乃望向曉月窗。彼時袁郎君的眼睛,乍看璀璨如星,細觀時,卻又若夜風之柔,拂得人滿心滿腔塞滿愁。

這時,廊角飄起一縷水藍,革緋踩著藍絲履度步至院中,眸子微眯,凝視著林中人。

“空煙,見過革緋阿姐。”婢女看見了革緋,趕緊行禮。

革緋彎了彎身,立於廊下,不言。

劉妙光肩頭輕顫,徐徐轉首,眸子與革緋一對,兩者各不相讓,稍徐,革緋輕然一笑,略作回避。劉妙光提裙出竹林,看了看林外佇立的婢女,好似輕輕嘆了一口氣,邁著青絲履向小樓行去。待至革緋身側,輕聲道:“劉郎君,真乃怪人。”

革緋微微一笑:“心觀之景,因心境而改。革緋奉我家小娘子之命而來,劉小娘子何苦使我家郎君為難。”

“楊小娘子來了,她如何得知?”劉妙光頓住腳步,微微側身。

革緋輕聲道:“我家郎君之琴,師承於我家小娘子,琴音可泄心聲,劉小娘子乃音中大家,莫非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