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8章陽和起蟄

太興四年,正月初六,鬥指東北,立春。

陽和起蟄,品物皆春。

冬雪方歇,春風悄來,一寸一寸吹暖大江內外,與此同時,一紙疏罪狀躍過關山重礙,沿著春江一路冉飛,抵達煙柳建康。

是日,金丹慢慢爬出深淵,尚未至東天之端,已然灑下萬道霞光,將建康宮染作通紅,昨夜終宵輕雨,今朝晨露洗玉階,晉室百官銜著青玉階匍匐而行,待至罷履廊,默然脫履,未有一人作聲,眼角余光卻凝視著階下挺立的金甲劍士。

劍士未挎劍,矗立於朝天覲闕階外,神情冷凜,眼底藏鋒。其人,來自武昌。

鐘聲九響,渾徹乾坤。

司馬睿面沉若水,由宮人扶至九五龍床,身著冕旒兗服,腰佩朱墨長劍,冷冷掃了一眼狀若草人之百官,嘴角輕輕抽動,牽動著飛天掃鵝眉亦隨之微顫。

此刻,目睹殿中袞袞諸公百態殊一,司馬睿心若沉淵、墜不見底,暗中緊了緊腰間劍,此劍乃先祖司馬懿之佩劍,出自歐冶子,深藏匣中數載,未見其鋒,而今,理當如先祖昔言,磨劍二十載,只為一朝雪。

當下,司馬睿眯著眼睛,按著劍,淡然道:“八百裏烽表,從何而來?”

金日若眼,穿透華殿,灑於百臣之冠。

半晌,落針可聞,華殿中唯余司馬睿的聲音,繚繞徘徊,恰若瀕獅之啞哮,不類虎,反若貓。須臾,紀瞻撇了一眼背倚殿柱的王導,皺了皺眉,捧著玉笏,排眾而出,沉聲道:“回稟陛下,烽表,自武昌而來。”

“武昌……”

裘冕十二章紋微微晃動,司馬睿挪身至床沿,傾身看向王導,見大司徒目光平正而胡須淺顫,遂轉走目光,冷聲道:“傳表入內。”

“傳表覲殿……”

“傳表覲殿……”

宮人們拖長了鵝公喉,沿著覲見街一路鋪,此起彼伏,直至階下。金甲劍士聞知,面不改色,左手虛按腰劍,銜著朝天百闕階而行,金日之眼層層俯逐。

至中庭,甲士伸展雙臂,宮人奔來,替其卸甲,僅著內裳續進,待至殿外,甲士瞅了一眼身下爛席,嘴角微微一裂,就席默跪,長稽。此乃稽禮,並非跪拜,士人,見天子不跪,作稽。待禮畢罷,從懷中掏出一表。

宮人顫抖著接過表,托表而進。

百官側首,目睹宮人低首斂眉,穿行於黑紅大殿。待表浮至奉天一闕階下,宮人鎮了鎮神,欲奉於一階之隔的司馬睿。

司馬睿眉頭一皺,擺了擺手,轉動著龍首掠過殿中百臣,冷笑道:“何人,可閱之!”

復靜,凝若寒冰,殿中百臣抱笏不語,暗中,眼光若織似梭,穿纏來去,極其詭異。十余日前,耳目廣通者即已聞知,大將軍即於正月初八,兵諫建康。

劉隗已率鎮北軍入建康,此刻見司馬睿看來,眼心一顫,情不自禁的捧著笏縮了一縮。

紀瞻冷然注視劉隗,見得此景,嘴角一冷,捧笏欲出。

“臣,願閱此表!”

大司徒王導的聲音響起於殿中,音色醇厚守中,不見高昂,不聞驚顫,左手持笏,右掌按地,徐徐起身,漫不經心的瞥了一劉隗,朝著紀瞻點了點頭,復面向天子,身子淺淺一躬,欲接宮人之表。

不知何故,宮人心中驀驚,遞表的手顫抖不休,表,順指而滑,飄冉落下。

大司徒彎身一探,將下墜中的信表撈住,掙開沉重的眼皮,默然行至陽光濃重之處,展表,朗念:

“臣王敦,陳情陛下:隗,佞邪讒賊,威福自由,妄興事役,勞擾士民,賦役煩重,怨聲盈路。臣備位宰輔,不可坐視成敗,輒進軍致討,隗首朝懸,諸軍夕退。昔太甲顛覆厥度,幸納伊尹之忠,殷道復昌。願陛下深垂三思,則四海安,社稷永固矣。”

其聲若洪鐘,盤旋於殿,內中百臣早已心知肚明,此時復聞,盡皆注目於劉隗,神態各異,沉靜若淵者有之,不以為然者有之,冷目暗窺者有之,捧笏擋臉竊笑者有之,若有所思者有之……

司馬睿按著劍的手,顫抖、翹動,嘴角胡蓄微滾,冕珠互擊,其聲微微;劉隗胸滾若潮,飛快的溜了一眼刁協,捧著笏的手背青筋凸現,心裏則暗罵:“為何非乃誅刁協,而欲懸吾之首?王處仲,王處仲,匹夫矣!安敢如此欺我!欺人太甚矣!!!”

冗長的清君側,兵諫表念畢,大司徒喘了口氣,將表遞給宮人,正了正頂上之冠,掃了掃身下之袍,捧笏默沉,將笏呈放於身前,叩首,稽而不言。

刁協看了一眼王導,再看了看渾身輕顫的劉隗,暗中不屑,捧笏道:“陛下,此乃謀逆也,論罪,當夷九誅!”

劉隗心中豁然一松,深怕刁協反戈,當即捧笏大聲道:“陛下,刁尚書令所言甚是,此乃謀逆也!然,臣何其無能,上不可承陛下,下難及百姓,故而,願自請懸首,以罷兵戈!”言罷,“撲嗵”一聲跪伏於殿,肩頭顫抖,眼角余光卻瞟了一眼龍床上的司馬睿,見司馬睿只顧注目王導,心中大定,暗暗抹了一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