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南山朝隮

秋色長街,風卷落葉而纏袍,王羲之迎著劉濃大步而來,一身烏衣在風中裂展如墨旗。

劉濃站在牛車邊,眯著眼看他向自己行來。

珠聯生輝,並蒂珠玉。

自從六年前兩人相逢於新亭,世人多喜將二人互較。

六年來,瑯琊王氏王逸少書承衛茂猗,書法美名享譽江左,諸般風流典故層見叠出。劉濃卻深藏於華亭,建莊園、習經書,就在世人漸漸忘記世有二子時,華亭美鶴卻自東而出清啼雲霄,一時光輝無倆。對於劉濃而言,王羲之遠在天邊,在清水雲瑤的建康新亭,雖然倆人間從未間斷過往來,但在劉濃的心中,王羲之既不似陸納、祖盛,亦與褚裒有異。

青冠、烏衫、臥蠶眉,步伐不緊不慢,姿態俊雅閑適,教人無半點可挑剔。

劉濃不著痕跡的抹了一下左手,徐徐迎上前。

二人相隔十步。

王羲之嘴角染著一抹笑,劉濃唇左微啟。

“逸少!”

“瞻簀!”

二人對揖。

劉濃笑道:“逸少至何而歸?怎地帶著一群白鵝?”

此時,因王導在建康,故而瑯琊王氏青俊子弟大多都在建康司徒府,山陰只是族人閑居之地,而在王羲之的身後,十幾個隨從正用長長的竹杆,將一群白鵝歸作一處以防逃脫,是以整個長街便充斥著“嘎嘎”的聲音,路人見之紛紛駐足,指指點點。

王羲之瞅了瞅身後的鵝群,朗聲笑道:“至豫章而歸,途經白雲山,機緣偶得之。瞻簀且來觀之。但有所喜,便贈於瞻簀。”說著,大方的揮了揮手。

白雲山,清風老道。怪道乎這群鵝有些眼熟。

劉濃笑道:“君子不奪人所好,況乎家中已有二白,不可再貪。”因想起清風老道對這群鵝也極是喜愛,豈會輕易贈送,便又問道:“逸少以何物換之?”

“嗯?!”

王羲之眉尖一揚。看著劉濃笑道:“清風老道頗是吝嗇,不肯相贈,求了半日,便要我抄一部《黃庭經》作換!”說著,幾個疾步竄至鵝群中,一陣撲騰忙活後,捉住一只最為雄美的大白鵝遞給劉濃,爽快地道:“心愛之物理當與友共享,瞻簀切莫推辭!”

“嘎嘎嘎……”大白鵝撲騰著翅膀,扯著脖子亂叫。

“這……”

劉濃面呈為難。心想:“王羲之極是愛鵝,甚喜鵝之靈動,更由此觸景於筆端,由生”之‘字數十類筆法。奈何我非彼,彼之所愛,非我所喜。’便笑道:“逸少好意,劉濃心領而不敢受。逸少書《黃庭》一部,方才換得此鵝,來之不易,理應好生珍惜!”書與寫非同。書乃縱心趁意之舉,極耗心神。是以,但凡書法大家都極是惜墨。

王羲之不以為然地笑道:“但能得我所喜,便是再抄十部又有何妨?”再次將鵝遞給劉濃。見劉濃揖手堅持不受,只得將鵝放歸群中。

“嘎……”

大白鵝獲得自由,頓時一陣引頸高歌。

王羲之微笑著注目鵝群,清風卷起他的冠帶漫漫飄飄,而其聲音也輕慢若絮:“昔日,與瞻簀並肩於新亭。羲之極慕瞻簀之靈慧;月前,與瞻簀再逢於此城,羲之恍覺新亭重現,方知瞻簀之不易,實乃大不易也!而今,瞻簀之名路人皆知,瞻簀之才亦蓋過羲之不知凡己,然則,為何卻自縛自束也?莫非,王羲之難入瞻簀之眼爾?”

言罷,微微側身凝視劉濃,嘴角帶著笑意。到底是那等聰慧敏銳的人物,雖癡卻不愚,精於一道而旁通,自二人再度相逢於山陰,劉濃有意無意的規避,王羲之早有察覺。

若說是門弟之見,但劉濃何等人物?能與謝氏子弟相交,又豈會畏乎高門!

王羲之有心與劉濃相交,但始終覺得倆人之間隔著薄薄的一層,模模糊糊令人見之不明。依王羲之驕傲的個性,能忍到現在才挑明,已是難為他了。若非面前之人乃是六年前的總角之友,他早已拂袖而去,怎會與其多言。

劉濃心中翻騰似海,王羲之的一言恰好戳中他的心窩,雲淡風輕的美郎君、玉山崩頂而不變色的華亭美鶴此時微皺著眉頭,半眯著眼。

唯有二字:混亂。

他與王羲之雖然各有相較之心,然,理當不至此。他對王羲之一直持之以禮,卻再不肯進得半分,反而一直在疏遠,其為何矣?

美郎君的劍眉凝作了川,左手在袖中輕輕顫抖。突然間,他仿佛置身於吳縣,有一個絳紅小女郎正對著他做肅拜禮,聲音冰冷:“劉郎君,這是昔年,郗璇承蒙郎君之饋贈,現物歸原主……”

繼爾,畫面一變,他又落身在虎丘,眾目睽睽之中,有人跪坐於一簇桃樹前,反手指著滿樹粉紅,冷聲逼問。那臉極度陌生,那神情仿若千萬支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