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檐下對酒

雨勢若泄洪,巨樹升騰起熊熊火光,沖破雨霧,輝映半邊天空。

夏侯弘,灰飛煙滅。

劉濃眯著眼睛凝視半晌,唏噓不已:如此結局委實出乎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千載老樹極易引雷,而樹心之火足以融鋼鍛鐵。

來福牽著馬回望火樹,輕撫著馬脖,嘿嘿笑道:“小郎君,那廝言鬼神降罰,依來福之見,這天公所降之雷便是懲罰於他,否則豈會這般巧。”

劉濃淡然一笑,拂了拂被雨打濕的袍擺,撐著桐油鐙轉身便走。

當此時,美郎君月袍青冠、橙黃傘,徐徐邁步於前,魁梧健壯的白袍牽著馬緊隨其後,二人背後則是火光漫天。兩相一襯,惹煞人眼。

主仆二人經過一輛華麗的牛車時,車內傳出聲音:“且留步!”

劉濃已行至十步開外,聞言微微一頓,適才心有所思,竟未在意道旁之車。轉身之際,便見重簾挑開,車內先後踏出二人,各掌一柄桐油鐙。

左側之人四十來許,面相寬厚,兩道濃眉直插入鬢,雙眼極是有神,頭結方綸青巾,內著淡紫錦衫,外罩烏墨紗袍,手裏則捏著一柄雪白的毛麈斜斜靠於左懷。

右側之人五十上下,天庭飽滿,鼻似梁柱,唇如紙薄,渾身上下籠著華麗刺紋的烏袍,兩眼開闔時,雖不見鋒卻洞人心神。

兩人隔著五步遠,看著劉濃微笑。

稍徐。

右側之人細細打量著劉濃,臉上洋滿笑意,問道:“汝乃何家美郎君?”

左側之人則問:“汝怎知那方士所行乃褻神之舉?”

而劉濃自見了兩人,神情便略顯驚愕,愣得半晌,方才回過神來,疾疾邁前三步,持著桐油鐙不便施禮,遂朝著左側之人闔首道:“華亭劉濃。見過周仆射!”隨後又向右側之人闔首道:“劉濃,見過謝長吏!”

“咦……”

“華亭劉濃?”

兩人皆驚,而劉濃垂目侍立,心中亦是稍驚且微奇。這兩人與自己而言皆乃舊識,六年前,在建康見過,他們都是衛世叔好友:一為周顗,一為謝鯤。心想:他們一人在建康。一人在王敦軍府,怎地齊齊至山陰了?

右側之人是當今吏部尚書左仆射:汝南周氏,周顗、字伯仁,世襲武城侯,與大將軍王敦自幼相識,但在北地時汝南周氏郡望遠超瑯玡王氏,王敦每次至其府上聚會便會臉熱心跳,忍不住用手扇之,人問何故,王敦答曰:“見周侯英姿。愧不敢當席爾!”,北地轟傾之後,世家競相南渡,王敦於豫章軍府召周顗,相見時喜形忘色,人問何故,王敦答曰:“今方與君同爾,再不復心澀。”

去歲盛夏,周顗與王導對席清談,兩人邊飲酒邊辯談。周顗嫌熱便坦胸露腹,王導一時疲乏,故將頭枕著周顗的腿,指著他的大肚子問腹納何物?周顗笑著說腹中空空無也。然則,若君之人,可納千百。王導並不惱他,誰知他又當場作嘯,嘯聲清越直破雲霄,王導戲問君欲習嵇叔夜與阮步兵否?周顗笑道怎敢近舍明公,遠效嵇、阮。王導聽後深以為然,大贊:君,乃真人也!豁世洞達若無物,心在雲外、身歸朝堂,當為宰輔之冠蓋。

汝南周顗一生風流浚雅書不勝書,然,劉濃知其尚有一典,那便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而左側之人則是現今陳郡謝氏家主謝鯤,字幼輿,(謝裒之兄)於王敦豫章軍府任長吏。謝鯤,在北地時便聲名盛隆,弱冠之時為大名士王衍四友之一,後來名列江左八達。謝鯤風姿脫灑、不拘禮法,少時因見鄰居高氏有女甚美,故而彈琴挑逗,高氏美女大怒,以織布之梭砸他,砸掉門牙兩顆。他卻不惱,把帶血的門牙捏在手中,朝著高氏大叫:折齒又若何,絲毫不影響我嘯歌。世人皆贊:任達不已,幼輿折齒。

闊別六年,不想卻相逢於雨中。

謝鯤提著雪毛麈兩個疾步邁至劉濃身前,一把拽住劉濃衣袖,驚聲問道:“華亭劉濃,珠聯共輝?!叔寶半子?昔日美童……”語聲混雜,顯然心中震驚。

“正是劉濃,劉濃見過尊長。”

劉濃聲音低沉,朝著謝鯤再度深深一個闔首,低眉垂首作肅敬狀。謝鯤與衛世叔最是交好,昔日世叔歸葬於新亭時,他在山中做悲歌、痛哭失聲,人問何故悲傷,他說棟梁折斷,豈不哀傷。此番定是記起了衛世叔,故而失態,對其更是尊敬,心想:人生難得一知已,千古知音最難求,世人皆言世叔姿儀美冠天下,殊不知世叔之才更勝其顏,莫論玄、道、儒、兵,皆是深埋胸中若秀山沉淵,奈何天妒英才使慧子早歸……

“原是昔日珠聯共輝之子,怪道乎神秀照人。”

這時,周顗將劉濃一陣細辯,六年前的幼童與今日的美郎君互疊重合,眉宇依稀、氣度仿佛,更多幾分沉穩大器,頗是贊許扶須點頭道:“劉氏幼麟已長成,叔寶之風復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