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風兮雲兮

豎日,清晨,微雨後。

紅日如漆盤,將將冒出半張臉,煙繞雲燎的山陰城初初醒來,四野一片靜瀾,唯余早起的林鶯往來盤旋。

褚裒頭頂方冠,身披錦袍,臉上神情愉悅輕松,揮著寬袖踏廊而過,直直邁向院中,人尚未進月洞,聲已飄入:“瞻簀,起否?”

“唰!”

重劍斜斬,將一枚柳葉切作兩半。

月洞口,來福濃眉一皺,緩緩將劍一收,雙手柱著劍柄,扭身回頭,不屑的道:“褚郎君,我家小郎君已練劍一個時辰矣!”

“嗯!!”

褚裒神色窘然,右手捏拳置於唇下,重重的放了一聲嗓子。

“簌!”

劉濃回身一劍,刺中院中豎木,震得豎木顫抖不休,而後徐徐回劍,持之於面前,眼觀鼻、鼻觀劍,導氣入內海,慢慢一放,順手挽了個劍花,反擒闊劍,側身笑道:“季野,早!”

“早……”

褚裒放眼掃過院中,葦席、矮案皆擺,左伯紙上字跡將幹不久,芥香淺積一層,面色更窘,渭然嘆道:“昔日,祖逖祖豫州,聞雞而起舞,瞻簀與之相較,亦不多讓!”

劉濃笑道:“豈敢於祖公相較!季野稍待片刻,待我換衫便往!”說著禮作闔首,踏入室中。

稍徐。

劉濃已將一身箭袍換作寬衫,腳下踩著高齒木屐,將將出室,眼神悄然一凝,隨即灑然而笑。

“妙哉!”

褚裒坐在矮案前邊吃邊贊,聽見木屐聲,手裏拈著一塊翠珥糕,鼓著腮幫子,回首笑道:“瞻簀,美食矣!比之鱸魚亦不多讓矣!”

“噗嗤!”

兩個美婢掩嘴偷笑。

八月初八,會稽學館開館。學館位於城東,水莊則在城北。料來今日前往學館者眾,劉濃與褚裒便未乘牛車,而是在河畔口招了一葉蓬船,水渡而往。

蓬船緩行於水,但見四處皆有世家子弟招船向東,辯其行裝俱是前往會稽學館。

褚裒笑道:“此次開館,彥道與無奕皆不會往,子澤興許亦不會至,稍後,不知能否見著元子與知秋!”

去歲,袁耽與謝奕鄉核便已定為二品,按律得再經由吏部定級方能任職。但兩人皆是頂級豪門子弟,吏部定級與他們實不相幹。去歲司馬睿便擢二人為太子洗馬,王導更是欲薦袁耽為司徒府參軍,不想袁耽卻宛拒其薦,意欲從軍侍武。至於謝奕,其父謝裒有意教其至剡縣做府君,鍛煉一年半載……

談及他們,褚裒面呈欣然而感懷,但心中雖慕卻不妒。高門子弟出身便貴,眼羨不來,唯有善修自身,善行已意,方能有展翅翺翔之日。況且,此次會稽一行,對於褚裒而言,已然實獲良多,便是不能得入學館,而今既成紅樓七友之一,已是無憾。

劉濃淡淡笑著,眼逐尖船分浪,心中微微暢然。紅樓七友中,莫論袁耽尚是謝奕,亦或尚未得勢的桓溫,皆是弄潮風雲之子,整個東晉便圍繞他們而書。能得其為友,於仕途而言實有莫大幫助。便是身側之人褚裒,褚季野,若是乾坤非變,又何嘗不是權傾天下之人!然,我心之所向,應在北矣……

由然間,右手悄然入懷,觸手微軟,那是半截雪紗……

“瞻簀!”

河風微熏清涼,撩起月紗半展,褚裒一聲輕喚,船尾梢公將細長竹稈一點。

城東,便在眼前。

會稽學館,成館已有三年,為王謝袁蕭所共建。神舟陸沉,北狼猖狂,社稷雖延存立於江左,經儀卻已然淪喪,便是諸般史記典籍亦隨著北晉轟傾,湮沒於鐵騎之下,熾燃於烈火之中。王導等有識之士,為使經史典儀得以延續,是以共建此館。

初意有三:一,存史、續禮、為東晉社稷正名立典;二,拔才,重續《國子》、《太學》;三,聯合南北世家,共存於此,共禦外敵。然,三年已逝,初衷盡廢,概其原因諸般種種,不可一言敘之。最大之因則在南北之壑深深森然,顧、陸、朱、張等雖無明言,但皆禁子弟前來。

南北共立,談何容易!王導終其一生,亦未能真正做到矣!

駐足於門前,劉濃不禁渭然悵嘆。

學館甚是宏偉,與江南典雅風格迥然不同,盡顯北地厚重之意。兩根巨大的白雕柱挺立於左右,上書聖人之言。再往內探,石獅分列兩側,朱紅作門,渾白成墻,攬著內中景色不可辯,唯余尖頂翹飛檐。

而此時,門前百丈方園內,冠帶飄纏盡是斯儒郎君,一個個皆是弱冠之齡,其間不時聞得有人相互遙遙作揖,朗聲對言。

粗粗一掃,幾近百人,分兩列候於門前。

二人來得早,排在門前三十步內。

褚裒稍作打量,再擡頭看了看天時,笑道:“尚得一會,待得鐘聲九響,便是開館之時,那時方可直入應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