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遊魚入水

周禮五服,斬衰最重:身披胡亂拼湊的粗麻,邊角不能鎖,一披三年;齊衰次之:身披生麻,可鎖邊角,著服一年至三年不等;再次,便是大功、小功、緦麻。魏晉之時,經常死人,再加上名士們崇尚咨肆顛狂,服喪並不嚴格。然,衛叔寶亡,建鄴衛氏子弟,除衛夫人外,盡皆服喪。

出殯日,滿城作素。

整個建鄴城,名士們雖未服喪,卻俱作白衣,分列於南門口兩側,自發送靈。司馬睿和王敦、王導竟領於前,不作聲色,只默然注視著那慢慢行來的雪衣長龍。王敦曾言:玉振於江表,復聞正始之音,絕而復續矣;王導亦有昔言:終日調暢,不堪羅綺;風流名士,海內所瞻。至於司馬睿前來,則是為收天下名士之心矣。

而在這些名士的外圍,那是人海。

建鄴的女兒們,在今天,不論是士族還是寒門,通通一早以素白相候。有心思細膩的,悠悠而嘆:城東迎壁人,門南送玉潤;生逢衛叔寶,死亦縱嬌嬈。

沒有人哭泣,只聞低低的輕呼、輕喃,一個個的喚著衛玠的小名:阿虎,阿虎……

靈柩出了城門,浮向南山新亭。到得此時,衛氏子弟盡皆默悲,衛夫人行於前,渾身素白,面色冷峻。

劉濃跟在她的身後,身著素麻,邊角整齊,是為齊衰。衛氏原本不願讓他服喪,這與禮違悖,還讓人認為他有高攀之嫌。可他卻一再堅持,非要以半子之禮送世叔前往新亭。為此,衛協還和衛通大吵了一頓,最後還是衛夫人出面,一言而定:出殯扶靈之時,可以半子之禮而往,日後不得居禮。

漫漫而止新亭東,有秋草叢生,水亭飛榭,靈柩將斂於此。

“葛生蒙楚,蘞曼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葛生蒙棘,予美亡此,誰與獨息……”有人在山中悲歌,是王敦、王導的族弟,那三絕倒的王平子。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有人在樹下哀合,是掃眉如鵝毛的男子,陳郡謝鯤,謝幼輿。

有風起了,漫天的白花飄飛,是薔薇;有寒鳥,從老樹籠中穿出,清越一聲孤鳴,是淒淒。

正日之陽,恰逢烏雲,幽蔽。

不多時,淅淅瀝瀝的秋雨,飄滿了天空,如絲如線,東纏西繞。燈滅了,人漸去了;只余稀稀拉拉三兩個,還在徘徊。

劉濃跪在墓前,來福舉著傘,默然。

一杯二鍋頭,灑在新墳頭,隨著雨水淺浸。在劉濃的腦海中,仿佛聽見世叔正在稱贊:“好酒,虎頭,此乃何物所釀?”

劉濃似在回答而低喃:“世叔,飲好,走好!”

李催道:“小郎君,衛夫人來了!”

劉濃回過頭,本已遠走的衛夫人又折了回來,身後跟著那個明麗而憂傷的女郎。她是世叔的第二任妻子,征南將軍山簡之女,山鶯兒。

衛夫人行到近前,悠悠一嘆,難得的,竟朝著劉濃點頭,柔聲道:“往生已矣,迷而不惘,不可過度憂傷,應牢記叔寶昔日對你所言。”

劉濃伏首道:“謝過尊長教晦!”

“唉……”

衛夫人再度一嘆,向身旁的山鶯兒緩緩點了點頭,杳然走向山下。

山鶯兒渾身縞麻,悠麗於新墳前,一雙眼睛淚霧蒙蒙,直視著墳側剛種的新草,久久也沒有言語。劉濃亦不敢說話,深怕自己一說話,這個明麗的女郎就會隨風化了。心裏著實也悲傷,她和世叔成親兩年,本就聚少離多,這又成了新寡。唉,不過,想來她心裏也曾有甜吧,畢竟能成為世叔的妻子,那可是多少女兒期盼而不可得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山鶯兒才回過了神,沒有看劉濃,卻輕聲問道:“你就是,劉氏小郎君,劉,劉虎頭?”

劉濃一直在等她說話,聞言,趕緊道:“虎頭,見過叔母!”

山鶯兒拉回眼光,在他的身上盤旋,見他年雖幼小,可真似叔寶來信所言:明珠蘊霧,似切似蹉。她心裏更傷,都是虎頭,一個初生,一個卻凋亡,低聲道:“叔寶,給你留了些東西,另外,還有一句口信……”

“口信?”

“嗯,你隨我來!”

山鶯兒輕步徐邁,婢女們掌傘,行向亭中。走到臨風視野開闊的地方,她頓住了腳步,望著眼前的絲雨,伸手指著北方,說道:“叔寶臨去時,讓我和你說,他想回洛陽。如果有朝一日,你能去哪裏,請把他帶上,讓他和樂姐姐在一起。”

劉濃咬著牙,闔首道:“洛陽,虎頭,必往。”

山鶯兒回過身,眼光帶著驚奇,隨後放緩,在婢女們的攜扶下,從他身旁走過。聲音漫漫的飄:“給你的東西,在山下。如果,如果真可以,也希望,你能把我帶上。生,我願往;死,我亦願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