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可萌綠,亦可枯黃言慧珠往事(第3/13頁)

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梅蘭芳復出,登台唱戲。不管演多少場,言慧珠是場場必到,風雨無阻。有時自己剛下場,連卸裝都來不及,就趕去看。好在梅蘭芳的戲都是大軸,放在最後,一般都不會錯過。言慧珠最懂得引人注目的技巧。她看戲總是掐準時候,在大軸將上場之前幾分鐘才進場。座位差不多是在七、八排中間。她揚著頭,邁著輕松的步子,由後而前。高跟鞋響著清脆的韻律,好像告訴所有的看客:“我來了”。有一次,她穿著一件絳紅色的呢大衣,脖子上圍著兩條玄狐,還是整條狐狸做的。那在當時是最最時髦的。在燈光照耀下,加之高挑豐滿的身材,閃閃發亮的大眼睛,真是“容光四射,明媚照人”。坐下之後,她先不看戲。挺著脖子用眼睛向前後左右掃射一遍,接著擡起手理理鬢角,打開手包,用小鏡子照著補妝,撲撲粉、抹抹紅。她的這些小動作,也好像在告訴人們“言慧珠在此”,直到梅蘭芳出場,才收斂一切,專心看戲。她細心地看著梅蘭芳的每個動作、身段、台步、水袖,還不時用筆記錄。其實,那時的言慧珠已然大紅,在藝術上卻仍像個求索者,求索不止。哪像我們現在的戲曲名角、名家,一旦自己紅了,就再也不進劇場看別人的演出。

言慧珠學梅蘭芳極像,扮相幾可亂真,唯一的差別是下巴比梅略尖了點兒。論身段,梅蘭芳是男性,屬中等身材,言慧珠則是修身玉立。扮起來,二人高矮肥瘦就差不多了。言慧珠的化裝術非常高明,能夠在眉宇之間畫出梅蘭芳那種神韻。

獨具慧眼的梅蘭芳對言慧珠是破格栽培,言慧珠亦知冷知熱。對恩師、對梅氏一家她都愛之彌深。這裏僅舉一例,梅蘭芳三代世居京城,飲食上習慣於北京風味,尤嗜豆汁。久住上海的他,說起故都小食,真有一副悵然若失的神情。凡離鄉背井的人大多有此體會,因為人的鄉情往往纏繞在尋常的感官印象之上,而在所有的感官印象裏,味覺記憶的殘留是最持久、也最是強烈的。言慧珠赴滬,特地用幾個四(市)斤容量的大玻璃瓶(可惜那時沒有塑料桶)裝滿老北京最好的“豆汁張”的上品豆汁。梅蘭芳大快朵頤後,亦深感弟子的一片至誠,別說女子,就是男人帶著幾大玻璃瓶豆汁上飛機,也是辛苦。言慧珠就是用女人的心思、男人的氣力去做這樣的小事敬奉恩師。

一九五一年,中央文化部決定給梅蘭芳拍攝他的舞台藝術片。計劃拍攝的劇目有《宇宙鋒》、《霸王別姬》、《白蛇傳·斷橋》、《遊園驚夢》、《貴妃醉酒》等。其中的角色安排是導演是吳祖光的一大難題,也很腦筋。當時言慧珠正在北京,她跑到吳祖光家裏,提出要演“斷橋”裏的青兒。她說:自己跟梅先生學戲多年,為追求梅蘭芳的藝術盡了最大的努力,也獲到內外行的誇獎。如跟梅先生一起拍一部電影,就是她的最大榮譽。拍攝過程,自己會盡力為梅先生服務,也可替梅先生作替身排練走位——吳祖光見她如此懇切地要求,便先找梅夫人談,再找梅蘭芳商量。但從梅夫人那裏得到的答復是:梅先生教她戲可以,合作拍電影不行。另外,葆玖(梅蘭芳之子,男旦)演青兒在梅家和梅劇團已經定好了。

言慧珠沒演成青兒,非常遺憾。後來拍《遊園驚夢》時,梅蘭芳發話了:讓言慧珠演杜麗娘的丫鬟春香。這下子,可把她高興壞了,盡管春香的分量遠遠比不上青兒。

一九六一年八月八日,梅蘭芳病故。10日,在首都劇場舉行公祭的那一天,她和丈夫俞振飛從青島搭乘飛機趕來,言慧珠一身疲憊、滿臉哀傷地站在劇場門口……一個培養她、愛護她、理解她的人永遠地離她而去。

一九六二年,為紀念梅蘭芳逝世一周年,言慧珠和俞振飛到北京連演十天京劇、十天昆曲。她還為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撰稿《梅派唱腔欣賞》和《梅蘭芳‘穆桂英掛帥’之唱腔分析》。記得一九八四年,文化部舉辦高規格的紀念梅蘭芳誕辰九十周年學術研討會。會上,播放了她關於《穆桂英掛帥》(梅蘭芳晚年排演的最後一出戲)錄音講話。播放完畢,全場沉寂。言慧珠講話內容之深刻精辟,語言表達之準確流暢,令在場所有從事戲曲理論研究的人感到羞愧。她不愧為梅門第一高徒!

【父女】

民國二十九(一九四○)年二月,言慧珠和她的父親在北京吉祥戲院唱戲。壓軸(即倒二,倒數第二出戲)是女兒的《女起解》,大軸(最後一出戲)是父親的《托兆碰碑》。那時吉祥戲院的看客,以學生為多。他們都是言慧珠的基本觀眾。《女起解》唱完,隨著言慧珠下場,學生們也撤了。等言菊朋上得台來一看,觀眾走了一大半。他這才明白:上座不錯來自女兒的號召力,自己則是大勢去矣。天哪,幾十年的藝術竟不如一個毛丫頭叫座了,回家就病了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