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章 荒唐之痿

三月初二,緝捕庾希一黨的東海太守周少孫與平北參軍劉襫尚未有消息傳回。與海陵隔江相望的京口平靜如昔,黃昏時分,夕陽斜掛北固山南端,暮春天氣,草木滋長,風中傳來谷物生長的清香,大麥將熟,大旱已經過去,生活的希望重新燃起——

京口城西門一片寬闊場地上,數百僑民正各圍圈子,兩兩角抵為戲,影子被拉得很長,司州刺史兼安北將軍桓熙騎著高頭大馬踏著殘陽人影而來,平北司馬卞耽、司州長史謝琰,還有何謙、沈赤黔等人伴隨左右,而桓石秀與孫無終早幾日已去了晉陵諸僑郡招募兵將——

京口僑民聚集,民風剽悍,好勇鬥狠,每年端午日會自發舉行規模浩大的鬥力之戲,今年因為北府軍募選兵將,所以鬥力大賽提前到三月十五。桓熙已張布榜文,要從普通民眾中挑選伍長、拾長、屯長,勇力超拔的可授部曲督,晉陵僑民聞風而動,那有勇力的都想要博取一個軍職,平民百姓想要出人頭地,軍旅一途是捷徑,若能在北伐中建立功勛,得授品官,豈非光宗耀祖之事!

桓熙一路策馬緩緩行來,場上民眾紛紛讓道、躬身施禮,桓熙看到丁壯角抵就駐馬觀看一會,搖搖頭,又繼續催馬走,桓熙志大才疏,他希望招募到的都是陳操之的族弟陳裕或者劉牢之、孫無終這樣的猛士,對這些武藝一般的流民丁壯不甚重視,這些不過是兵卒而已——

夕陽落山,暮色四起,桓熙行到人跡稀疏處,翹首西望,久久不動,謝琰、卞耽諸人還以為這位桓刺史在為良將難求而憂慮呢,孰不知他是想起了李靜姝,李靜姝對陳操之的親近讓他很難釋懷,所以那日他會借著酒勁說出要納鮮卑公主為專寵的話,為的是給陳操之一個警醒,他父親桓溫納了李靜姝,而若滅了燕國,那以美貌揚名的鮮卑公主自然非他莫屬,他日後是要代晉為帝的,陳操之有何資格與他爭!

桓熙其貌不揚、才智平庸,但偏偏心高氣傲,陳操之比他俊美、比他多才,已讓他頗為嫉妒,更可惱的是陳操之竟然要娶陸、謝兩大門閥女郎為妻,這可是連他都不敢想的事,陳操之竟然做到了、訂婚了,桓熙憤憤不平,但其父桓溫卻一再叮囑他要與陳操之友好相處、要常以恩義拉攏陳操之,所以桓熙表面上對陳操之是極為看重、陳操之的建議他基本上都予以采納,心裏卻是不以為然,鳥盡弓藏是他內心深處的想法——

卞耽提醒道:“桓刺史,城門將閉,我等回城吧?”

桓熙“嗯”了一聲,帶轉馬頭回城,回到安北將軍府,桓熙覺得長夜漫漫、無以為歡,遣人問卞耽,這城中可有美貌的歌舞妓?

卞耽對桓熙極為奉承,便命胥吏差役去尋了兩個色藝俱佳的歌妓送至安北將軍府,桓熙一看,其中一個歌妓肌膚白皙、容貌與李靜姝有幾分相似,大喜,便問那歌妓可會唱挽歌《七哀詩》?

《七哀詩》是阮籍之父建安七子之一的阮瑀寫的一首挽歌,李靜姝自被桓溫帶出蜀地,每年成漢亡國日還有七月七都要唱這一曲,桓熙比李靜姝小一歲,少年時便聽慣了這曲挽歌,白裙窈窕,歌聲淒婉的李靜姝讓桓熙深深迷醉——

那歌妓畏縮道:“賤妾不會唱,賤妾只會唱《蒿裏》。”

桓熙有些失望,又看了看那歌妓,眉目間的確有李靜姝的影子,惹他憐愛,便又溫言道:“我來教你——”

那歌妓受寵若驚,便用妖妖嬈嬈的嗓音一句句跟著桓熙唱道:

“丁年難再遇,富貴不重來。

良時忽一過,身體為土灰。

冥冥九泉室,漫漫長夜台。

身盡氣力索,精魂靡所能。

……”

謝琰、沈赤黔都住在安北將軍府,聽到桓熙教女妓唱挽歌,不禁大搖其頭,魏晉名士多怪僻異行,高平大族張湛喜歡在屋舍前栽種松柏,松柏多植於墓地,所以時人謂之“張屋下陳屍”。而另一個大名士袁崧出遊時喜歡讓僮仆與他齊唱挽歌,時人謂之“袁道上行殯”,這二人都是閑居林下,行事無論怎麽怪僻荒唐那是他們自己的事,而桓熙是在任的刺史、將軍,正著手重建北府軍,卻在這裏教歌妓唱挽歌,實在是荒悖可恥,這樣的人如何能鎮一州、領一軍?

那桓熙耐著性子教了六、七遍,那歌妓唱得熟了,桓熙便讓她在室內邊走邊唱,桓熙興致勃勃跟在後面,突然一把抱住,便欲行歡——

正這時,忽聽有軍士急報,賊人攻城,已攻破北門——

桓熙大驚,頓時痿了,整衣而起,跌跌撞撞出門,就見卞耽趕過來大叫道:“桓刺史,大事不妙,庾希率軍夜襲,北門已破,正朝將軍府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