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章 大風圈外

七月的建康,秋陽尚烈,揚州、江州的大旱未見緩解,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很多郡縣河渠斷流、農田絕收,連人畜飲水都艱難了,那些家底殷實的富戶雖然損失慘重但還能勉強支撐,而完全靠老天爺吃飯的自耕農一下子就破產了,有的郡縣已開始出現大批拖兒挈女的逃荒者——

這是個多事之秋,建康朝野士庶還在為陸氏家族的女郎究竟會不會進宮議論紛紛,而一個更驚人的消息卻又一夜之間傳遍——陳郡謝氏女郎、那位才高絕頂的詠絮謝道韞,竟然男扮女裝出仕,就是現為西府參軍的祝英台!

好比一石激起千層浪,這件事比之陸氏女進宮猶為轟動,女子出仕,曠古未有,而且還是名聲顯赫的陳郡謝氏女郎,雖然魏晉玄風淩駕於儒教之上,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特立獨行者多有,但這些都僅限於男子,一個女子作出這般驚世駭俗之舉實在是聞所未聞!

而且傳言又直指陳操之,說謝道韞出仕是為了陳操之,於是,四年前謝道韞與陳操之在吳郡徐氏草堂同學的往事、還有去年作為正副土斷使同赴會稽主持檢籍的這些事都被挖出來了——

至此,建康士庶恍然大悟,難怪謝道韞要清談拒婚了,原來都是因為陳操之,可陳操之不是一心在追求陸氏女郎嗎,謝道韞豈有不知?難道謝道韞還想做陳操之的妾侍!這絕無可能,無論是三吳門閥陸氏的女郎,還是南渡高門謝氏的娘子,都沒有給人做妾的道理,不要說陳操之只是一介次等士族,就是頂級門閥南渡二王也不能屈陸氏或謝氏的女郎做妾,即便是皇帝,也不能同時迎娶兩大豪門之女,因為以陸氏、謝氏這樣的家族勢力,其女郎既進宮,肯定是要做皇後的,而皇後只有一個——

那麽陳操之又是怎麽一回事呢?陸氏女、謝氏女又是怎麽一回事?陸始不肯把侄女嫁給陳操之,那麽謝安、謝萬兄弟難道就會願意讓自己的侄女下嫁?

真相是顯露出來了,可是這其中錯綜復雜的關系讓人更加迷惑。

譜牒司令史賈弼之是最早察知謝道韞與陳操之曖昧的人,這件事他除了郗超未對其他人說過,建康驟然傳出這樣的流言,賈弼之大吃一驚,趕緊來見郗超,郗超也是一臉困惑,不知這傳言從何而起?賈弼之的老成謹慎他是知道的,此事絕不會是賈弼之所為,郗超又想:“桓公也是知道此事的,卻聽任謝道韞入西府,想在合適的時候充分利用之,難道這是桓公所為,現在是披露此事的良機嗎?”

郗超急書一帖,命人連夜送往姑孰,向桓溫委婉地詢問此事?郗超想知道桓溫對待此事持何態度?

真正承受壓力的烏衣巷謝府,七月十一這日傍晚,謝府門前車馬輻輳,建康城的高門子弟雲集,太原王氏、瑯琊王氏、穎川庾氏、陳郡袁氏、瑯琊諸葛氏、穎川荀氏,太原溫氏、陳留蔡氏、汝南周氏這些原先追求過謝道韞的名門高弟都到齊了,雜在這些翩翩世家子當中的還有一個光頭醜和尚,正是東安寺支道林的高徒支法寒——

去年二月支法寒曾作為袁通的助談參加了謝府的清談雅集,未及與謝道韞辯難就先敗在了諸葛曾和範寧口下,其後旁聽了謝道韞與範寧的精彩辯難,很是佩服,所以昨日聽聞謝道韞竟化名祝英台男裝出仕,而且與陳操之有關,支法寒是大為驚詫,趕緊向師父支道林告假,趕來建康探聽究竟。正好袁通要來烏衣巷,支法寒便跟著來了。

高大軒敞的謝府大廳今夜高朋滿座,作為主人的謝安、謝萬尚未出來,只有幾位謝氏的仆役端茶遞水、往來應客,這些高門子弟今夜來謝府的目的是證實謝道韞是否就是祝英台?這個很好驗證,祝英台遠在一千五百裏外的會稽山陰抗旱,若今夜他們能在謝府見到謝道韞,不,隔著圍屏聽到謝道韞的聲音,那麽謠言自然不攻而破——

這些名門高弟的借口是,謝府已經很久沒有舉行清談雅集了,今日群賢畢至,若謝府不肯讓謝道韞出來應辯,那麽謠言就坐實了,謝道韞在山陰啊,飛也飛不到烏衣巷來!

曲曲折折的“之”字形聽雨長廊,儒雅蕭散的謝安輕搖蒲葵扇,與四弟謝萬並肩緩緩而行,晚風輕拂,可以聽到前廳傳來的嘈雜聲。

謝萬鐵如意使勁敲著虎口,恨聲道:“這些人都在等著看我謝氏的笑話哪,這流言到底是誰散布的?”

謝安淡然道:“阿元出仕,遲早是瞞不住的。”

謝萬埋怨道:“阿元自幼膽大妄為,好與男子爭勝,這也就罷了,竟想到去做官,唉,三兄,你也太縱容她了!”

謝安道:“阿元稟性剛烈,若強行壓制她,必抑郁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