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章 但似月輪終皎潔

七月的建康城波譎雲詭,陳郡謝氏、吳郡陸氏這南北兩大高門都面臨極為尷尬的處境,陸始一心想讓侄女陸葳蕤成為皇後,但因為崇德太後反對,皇帝司馬奕納陸葳蕤入宮的決心就有些動搖了,而桓溫又讓李靜姝和郗超夫人特意去看望陸葳蕤,帶去陳操之將會平安歸國的消息,這等於是表明了桓溫反對陸女氏入宮的立場,皇帝司馬奕私下裏顯得氣勢很盛,但真要他在朝堂上對抗桓溫,卻又沒了膽氣,陸始此時是進退不得,頗失顏面,所幸此時傳出謝道韞男裝出仕的消息,使得處於風議漩渦中心的陸氏家族松了一口氣,好比天塌下來有陳郡謝氏幫著頂似的,那謝氏女郎不也苦戀陳操之嗎,還敢拋頭露面出仕,比他陸家的女郎更為膽大妄為!

陳郡謝氏承受的壓力也不小,雖然西府和吏部並未立即革除祝英台的官職,但托名祝英台的謝道韞畢竟身為女子,此時身份暴露,斷無繼續做官的道理,謝安以派家仆持他書信盡快趕去會稽,命謝道韞上表辭官、暫在東山等候後續消息——

此時的謝道韞並不知都中發生的變故,會稽幹旱嚴重,她正與會稽內史戴述全力組織民眾抗旱,但河流斷流、湖泊幹涸,憑人力無法與老天對抗,旱情蔓延,就連早有準備的虞氏大莊園也難以抵禦這百年罕見的大旱,六月小麥幾近絕收,這對占田廣闊、積蓄頗豐的士族莊園來說還可咬牙苦熬,幹旱總有過去的時候,但對脆弱的自耕農就完全沒法生活了,官府稅賦要交,妻兒老小要養活,沒有別的出路,只有把自己的課田賤賣,然後拖兒挈女、悲悲切切往那幹旱不甚嚴重的他鄉逃荒去,或為雇農、或為流民,淪落到社會最底層——

大旱之年還有財力購買土地的自然是士族大地主,仁厚一些的也就罷了,更多的是刻薄只知聚斂的世家大族,借災荒逼迫自耕農以極低的價格兼並其土地,使得自耕農要麽背井離鄉,要麽成為士族莊園的依附民,受官府、士族的雙重賦役剝削,苟延殘喘,處境艱難——

謝道韞去年與陳操之在會稽進行土斷時,二人經常秉燭夜談,既論經史,也談時局,陳操之對士族兼並土地深表憂慮,以史為鑒,西漢就是因為土地嚴重兼並、社會矛盾加劇而導致王朝分崩離析的,東漢後期土地兼並引發了災難深重的黃巾起義,貧富分化、缺少中間階層的緩沖是社會動亂的根源,東晉現在正向士族大量占有土地、大批自耕農淪為士族莊園附庸的險境邁進,若不采取措施加以制止,那麽三十年後孫恩、盧循的天師道起義就不可避免要發生,江東大亂,玉石俱焚——

謝道韞出身南渡世家,當然是站在士族立場考慮問題的,但她畢竟是卓有見識的一代才女,又受陳操之影響,所以基本上認同陳操之的預見,但她現在僅是八品官,無力改變什麽,可現在既然來到會稽組織抗旱,就決心要制止會稽的士族地主利用災情趁機兼並土地——

會稽內史戴述去年與陳操之、謝道韞這兩位土斷使相處甚好,謝道韞此次來山陰協助他組織民眾抗旱,戴述甚是愉快,而且事實證明,陳操之、謝道韞去年遊說會稽大族興修水利是非常及時的,會稽幹旱在整個江東最為嚴重,但受災反而不是最嚴重,如東陽郡、宜城郡已出現大批災民逃荒,在會稽,戴述接受謝道韞的建議,開倉放糧、募捐賑災,對那些生活難以為繼想要出賣土地的自耕戶,戴述分遣郡、縣屬吏述妥為安撫,借糧助其渡過災荒,一面上書左民、度支尚書部,請求減免災民賦稅,謝道韞再次奔走遊說會稽諸大族,請求募捐,陳郡謝氏在東山的莊園捐米五百觶、麥一千斛,余姚虞氏也捐麥兩千斛救濟災民,其余大族捐錢、捐糧不等,正因如此,會稽郡十縣未出現大批逃荒者,自耕農尚能安居苦熬旱災結束——

這日傍晚,謝道韞與從弟謝韶帶著幾個仆役從孔氏莊園回山陰郡署,謝道韞騎著她的那匹褐色牝馬,初秋的夜晚,暑氣已消盡,晚風習習,馬蹄得得,應是比較爽快適意的時光,但謝道韞卻覺得格外疲憊,不禁想:“去年冬與子重走訪會稽各大家族、繞鑒湖察看水利河渠,從沒覺得像這回會稽抗旱這般勞累,都一樣是勞心之事,又不是做粗活,嗯,也許子重不在身邊,臨事就會覺壓力大一些,這才會覺得累,看來我只適合當個幕僚,獨當一面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過今日不知為何,分外困頓——”

謝道韞覺得有些頭暈,兩條長腿夾緊馬腹騎穩了,又想:“若是帶了牛車出來就好了,可以在車裏歇會——”

策馬走在謝道韞身側的謝韶仰看天邊彎月,說道:“元姊,今日是七夕女兒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