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〇章 你是謫仙人

天上暗雲沉沉,酉時末。天色就全黑了,燈籠光照在青石板路上,幽幽碧碧,更顯庭院深深。

從土墻大門至謝府正廳約百余步,陳操之跟著謝府管事向大廳行去,聽得絲竹管弦的樂音縹緲而來,仿佛暗夜的花香在空氣中氤氳縈繞,似香椿樹的清香,又似薔薇的芬芳——

謝安居東山,好植香椿樹,謝道韞則獨愛薔薇,上虞東山的薔薇嬌艷而後凋,三年前的五月下旬,陳操之去東山請支湣度大師為母親治病,看到謝氏墅舍木樓邊的那一大叢薔薇,粉黃、粉紅,競相開放,那時陳操之就立在薔薇下等待謝氏典計入樓通報——

謝安好音律,居東山十載,笙歌不絕,今應召回京。亦攜樂姬十數人同返,其夫人劉澹醋勁不如早年猛烈,再不會扯上帷幕不許謝安觀看女樂,說“恐傷盛德”之語了。

謝府大廳欒櫨重疊,高敞宏大,張帷幄相隔,整個大廳可容客上百人,而今日,只有陳操之這一位客人,主人也只有一位,就是謝安,謝萬並未在座,其余謝朗、謝韶諸人皆未列席,奴童侍候、女樂廂陳。

謝安踞坐方榻,戴巾幍、著衫子,手搖蒲葵扇,半袒胸懷,案前有盛酒的鴨頭勺和羽觴,邊上還有一具阮琴。

謝安拈起一支竹簽,在阮琴上輕輕一擘,“錚”的一聲,帷幄後的絲竹管弦聲頓止,一時間,寬敞的大廳格外的靜。

謝安請陳操之入座,淡然道:“今日請操之來,單論音律,三年前無緣得聞操之清奏。今夜可償夙願,請操之為我吹奏一曲。”

陳操之心道:“這個謝安真是心意莫測啊,要與我談音律,似乎對謝道韞出仕與否並不掛懷,又或者謝安已經作出了決定,謝道韞到底是出仕呢還是不出仕?”

陳操之躬身道:“安石公精通音律,晚輩早想請教,晚輩先吹奏一曲,不辱清聽則幸甚。”說著,示意身後侍坐的黃小統將木盒遞上,取出柯亭笛,調息凝神,吹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

《春江花月夜》是唐人張若虛的名詩,譽之者稱其為“孤篇橫絕全唐”,聞一名盛贊為“詩中之詩”,後被改編為弦樂曲,曲調優美典雅、節奏流暢而富有變化,意境深遠、樂音悠長,陳操之以洞簫悠悠吹奏,那極具表現力的、婉轉悠揚的樂音霎時間將方榻上的謝安、隔簾小室的謝道韞一齊帶入一個澄澈空明、清新自然的境界,恍若明月高懸、大江微湧。花香月色讓人沉醉——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優美的詩句從陳操之心頭掠過,一串串樂音從指音淌出,陳操之沉浸其中,傾心吹奏,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一種幽美而邈遠的意境。

簾後的謝道韞如癡如醉,纖纖玉指不自禁的在自己腿上拔彈按捺,似以蕉葉琴相和,心裏道:“得聞此曲,雖死何憾!”

洞簫聲裊裊而逝,高敞的大廳悄然無聲,那月夜、花香、那隱隱的江潮、那感傷唯美的思緒似乎並未遠去,此時的謝府大廳與前一刻有了很大的不同,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謝安忍不住嘆息:“宇宙無窮,吾生須臾,美聲妙音,誠感人至深者也,昔仲尼聞韶,識虞舜之德;季劄聽弦,知眾國之風,今日聞操之雅奏,乃知人生可貴,操之之胸懷、識鑒、品藻,於此一曲盡現矣。”

謝安取阮琴。以竹簽擘之,錚錚淙淙彈奏了一曲,歌其舊詩道:“相與欣佳節,率爾同褰裳。薄雲羅陽景,微風翼輕航。醇醑陶丹府,兀若遊羲唐。萬殊混一理,安復覺彭殤。”

劃然一響,音聲俱寂。

良久,謝安道:“今夜聞止矣,操之更有妙曲我不敢復請,期以他日。”

陳操之便起身告辭,卻聽謝安道:“生於今世,性命可憂,欲高蹈遠引,則門戶靡托,為門戶計,我決意讓祝英台出仕,明日我讓祝英台前來拜訪操之和郗侍郎,月底便入西府罷。”

簾後小室的謝道韞聽了三叔父謝安的這句話,並無太多的驚喜,她很奇怪自己竟然這般平靜,嗯,她要入西府了。好好準備吧。

謝道韞聽得三叔父送陳操之出去,她靜坐不動,過了一會,三叔父木屐聲清脆,回到廳中,喚道:“阿元——”

謝道韞知道三叔父有話要吩咐,應了一聲,褰簾而出,端端正正跪坐在方榻前候教。

謝安問:“阿元可知陳操之方才所奏為何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