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九章 居心

薄暮時分,陳操之與冉盛步行前往烏衣巷謝府。過朱雀橋時陳操之在橋東立了一會,看著細波粼粼的秦淮河水,又看了看對岸的深宅大院,心道:“英台兄想要走出這高墻深院,真是艱難啊!”正待邁步過朱雀橋,忽聽有人說道:“子重,某在斯。”

陳操之訝然擡頭,就見河東槐蔭下走出一人,面如敷粉,襦衫飄逸,身形纖瘦有弱不勝衣之感,不是謝道韞又會是誰!

見謝道韞立在槐蔭下未走過來,陳操之便迎過去,作揖道:“英台兄,別來安否?”

謝道韞眸光璨璨,打量了陳操之兩眼,見其愈發俊朗有神了,還禮道:“等你好一會了,以為你會來赴宴,見你未至,問執事才知稚川先生仙逝之事。子重節哀。”

陳操之黯然道:“葛師恩澤萬民,葛師仙逝,重於泰山。”

謝道韞並未附和,她認為陳操之對其師過譽了,一個修仙之人恩澤萬民從何說起?謝道韞對她不贊同的事絕不會俗套地虛與委蛇。

陳操之很了解她,便說了葛師遺書並贈《癧氣論》之事,然後問:“英台兄不認為我師仙逝重於泰山嗎?”

謝道韞深知瘟疫的可怕,她的母親和兩個弟弟便是死於瘧疾,乃重重點頭道:“我只以為稚川先生是一心求仙道、獨善其身之人,未想其有如此濟世胸懷,千載之後,只怕少有人記得瑯琊王氏、陳郡謝氏,而稚川先生必萬古流芳。”

陳操之微笑道:“也未見得,史書乃是為大人先生者寫的。”

謝道韞道:“不說後世事,先過眼前關,子重要助我啊。”

陳操之道:“我這不是來了嗎,奉桓公命,征你入西府。”

謝道韞搖了搖頭,問:“子重,我三叔父若問你可知我真實身份,你如何作答?”

陳操之反問:“英台兄要我如何回答?”

謝道韞嘴角一撇,說道:“考你,若答得不好,我難去西府。”

陳操之略一沉吟,說道:“安石公是有大智慧之人,我覺得不應瞞他,也瞞不了他。”

謝道韞凝視陳操之。問:“子重是想據實相告?若我三叔父問你既知我是女子卻又要助我出仕,是何居心?那子重如何作答?”

謝道韞問得很犀利,她是把最困難的局面擺在陳操之面前,讓陳操之可以早作準備,但問出口之後,又覺得很難為情,臉不禁紅了。

陳操之笑了笑,說道:“英台兄不要把難題全推給我啊,這幾日你未向令叔稟報嗎?”

謝道韞道:“自然是稟報了的,但我三叔父只問我話,他卻惜語如金,讓我莫測其意。”

陳操之問:“郗嘉賓與令叔談得如何了?安石公對你可以惜語如金,對郗嘉賓只怕不能如此矜持吧。”

謝道韞微笑道:“子重總能提綱挈領、一語中的——方才我在客廳小室旁聽郗侍郎與我兩位叔父的談話,郗嘉賓與我三叔父都是第一等的聰明人,言語交鋒極是精彩,郗嘉賓似乎一意要我出仕,問我兩位叔父,是不是要桓公親自來建康相請?說桓公愛才,為求賢才入都,亦是佳話。我兩位叔父都無言以對了。”

說到這裏,謝道韞臉色變得凝重起來。說道:“子重,郗侍郎以桓公的威勢來壓我叔父,逼我出仕,似乎過於咄咄逼人了,我不過一無甚名氣的次等士族子弟,郗侍郎何必如此?莫非另有隱情?”

陳操之也有這樣的疑惑,但事已至此,只有前行,而且料想也無甚差錯,便道:“英台兄的《中興三策》深得桓公贊賞,我與郗嘉賓將你這《中興三策》擴充為便宜七事,由桓公疏奏朝廷,將由有司推行,你乃主謀,豈能置之事外,桓公自然要征你入府。”

謝道韞微微一笑,說道:“子重先請吧,我從後院小門回去,我能不能走出這高墻,全靠今夜子重與我叔父的一席談。”

陳操之拱拱手,說道:“在下襟懷坦蕩,除了惜才,並無其他居心,安石公定能明白我之心意。”說罷,與冉盛過朱雀橋,向烏衣巷謝府行去。

因為陳操之最後這句話,謝道韞獨自在河邊槐蔭下立了許久。

……

謝府管事向謝安、謝萬稟報,錢唐陳操之求見。

謝安留謝萬陪郗超,他親自出迎。謝安身材高大,秀挺不凡,在兩盞燈籠的照映下步履舒緩而來,手搖蒲葵扇,意態從容,見到陳操之,含笑道:“東山匆匆一別,三年矣,陳公子俊才特出,名傳遐邇,我聞之甚欣喜。”

陳操之執子侄禮恭恭敬敬道:“安石公直呼在下操之便是,晚輩與幼度是摯交。”

謝安當即肅客入內,一邊暗暗打量這個陳操之,比之三年前在東山初見,陳操之長高了不少,眼神愈發沉穩深邃了,論風儀容止,後輩子弟中當以此人為第一,又且儒玄雙通、音律尤妙,心高氣傲的阿元愛慕之,亦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