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李表態,媚娘封後

一、初戰不利

李治面無表情斜靠在龍椅上,左腿伸、右腿屈,手中攥著卷書,這個姿勢本應很舒服,但他看上去有些僵硬,似乎一點兒都不松弛。冕旒冠已摘去,披在身上的龍袍也已脫掉,除侍立在殿角的範雲仙,再無其他宦官。

見駕施禮後,三位宰相並排而立,各自盤算心事。長孫無忌微合雙目,一動不動,便如修行禪定;於志寧緊緊低頭,瞅著手上略有些發黃的空白笏板,仿佛一門心思在數上面的裂紋;褚遂良眉頭緊鎖、袍服窸窣,左看看皇帝,右看看元舅,一副亟不可待的神情。

四個人誰也不說話,兩儀殿一片寧靜,連外面銀箭金壺的滴水聲都聽得見。沉默好一陣子,終究是李治先開口:“朕昨晚夢見父皇和母後了……”他口氣平淡,也不知是說給三位宰相,還是自言自語,“人生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轉眼間父皇已故去六年多,母後更是去了快二十年,但昔日之事還是縈繞於心。朕還記得當年背《孝經》給父皇聽,還記得母後陪我在海池泛舟。這些事每每憶起都令人牽腸掛肚、五味雜陳。舅父,你說是不是?”

長孫無忌不能不說話了:“此乃陛下一片孝順。”

“父皇、母後年紀都不算高,只是走得太早,若有妙術可使亡者復生人間,朕就算不做皇帝,也要圖個闔家團圓、天倫之福。只可惜往者不可追,子欲養而親不待也。”李治這話是發自肺腑的,固然他無法遏止與媚娘超越倫常的畸愛,也無法摒棄對父親的不滿,可這份懷念之情卻也是發自由衷的。

“唉……”長孫無忌也不免傷懷——她妹妹文德皇後死時也不過三十六歲,活到今天才五十出頭,誰叫她命短呢?若活到今日,非但手足之情無憾,這後宮又豈會有這麽多是是非非?李世民倒很難說,多少明主英氣勃勃老來昏庸?漢武帝雄圖大略終不免輪台罪己,梁武帝文武全才到頭來餓死台城。李世民貞觀後期巡遊無度、骨肉相離、窮兵黷武、誅戮無辜,善始險不能克終,若非五十一歲時駕崩,後面的事恐怕不堪設想。但若不是他去得早,大權也不會落到他長孫無忌手裏,能以顧命之身執掌天下數載,殺伐決斷任憑己意,這也算人生一大快事吧!

舅甥倆四目相對,同時嘆口氣——過往之事無法改變,已經糊裏糊塗走到今天這一步,還有什麽可說的?

李治的目光又緩緩移向褚遂良:“褚公如今住得可寬敞?”

褚遂良因抑買土地被遭貶謫,二次為相回到京師,李治在平康坊西南給他安排了宅邸,總算解了蝸居之苦。他以為皇帝要翻舊賬,卻見李治表情平和並非揶揄,便紅著臉道:“蒙陛下之恩,一切順心。”

“社稷老臣,有何難處盡管直言。”李治仔細審視著褚遂良——此人才幹沒的說,論書法更稱得起當今第一,為國辦事也從沒含糊過,就是性情不好。當年侍先帝如“飛鳥投懷”,現在卻倚老賣老,其實貶到同州的這兩年,他任勞任怨、政績斐然,一回到朝裏就吵吵嚷嚷,說他什麽好呢?

褚遂良躊躇片刻,又恢復了那副嚴肅之態:“臣父子兩代蒙皇家洪恩,必效死以報。”皇恩自然要報,卻非屈從順上,而是恪守先帝安排,這就是他報恩的方式。

李治心裏也很清楚,繼而又對於志寧道:“於公,太原首義之際您便投靠我高祖皇帝,後來又歸秦府藩邸,乃是三朝元老。朕沒記錯的話,您今年六十有七,近來身體還好吧?”

“呃。”於志寧勉強笑道,“蒙陛下垂憐,老臣還算硬朗。”

“當年父皇欲讓功臣代代承襲刺史,幸得您及時勸止,才不致有七國、八王之事。一番諫言乃使國安,淩煙閣上原該有您一份。”

於志寧心內狂跳,昔日直言敢諫,今朝明哲保身,往事不堪回首啊……他赧然垂首:“臣愧不敢當。”

李治並不想挖苦他,轉而道:“您久歷要職,我祖孫三代的國之用度、經濟損益,沒人比您更清楚。”

“陛下過譽。”嘴上這麽說,但於志寧在這方面還算信心滿滿。

“朕繼位以來,施政之事多多賴公,您老辛苦了。”

“為君效命,理當如此。”於志寧撫著皓然長須,喃喃道,“近年各州災害頻發,但總的進項仍然是年年累增。去年天下糧谷大稔,自武德以來未曾有之,民戶已逾四百萬。不過拓地均田、核定寬狹乃是長久文章,非一朝一夕恒定不變。嶺南墾荒、東北築城,岱海之地則廣開魚鹽之利,西域雖有賀魯為亂,商賈之路也未全然截斷,此亦國用之一源,非獨……”話說一半他才察覺自己跑題,到這兒來可不是議政的,想起眼皮底下這樁費心事,他又立時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