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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清楚這些,許敬宗由哀轉怒,不禁又追憶起陳年往事——先朝末年關隴將士不願陪隋煬帝遷都江南,發動江都宮變弑君,繼而血洗朝廷,他們殺人的準則就是籍貫。當時的宰相裴矩、蘇威等皆是屍位素餐之輩,卻因為是北方人便免於一死;而虞世基和他父親許善心、來護兒等人,僅僅因為是江南人就被殺死。為了活命,他忍著悲痛向叛軍首領宇文化及逢迎拍馬,受盡世人的嘲笑。他原本是個崇信聖賢中規中矩的書生,正因遭受莫大恥辱性情才會改變,變得重才輕德、唯利是圖、狂放不羈、不擇手段……這是許敬宗心中不可觸摸的傷疤,如今卻被長孫無忌刺痛了。

昔日殺父辱名,今又阻擾仕途,是可忍孰不可忍?許敬宗恨得咬牙切齒,賭咒發誓要報此仇,可摩拳擦掌許久,卻又無可奈何愴然長嘆——都被踢出長安了,有什麽本事復仇?百年陳規又豈是他一己之力所能撼動的?關隴山高,南風不競,世道如此,不忍又能如何?

忍字心頭一把刀,許敬宗滿腹怨氣又化作傷感,凝望那高聳冷峻的長安城,無奈悲吟道:“徒傷幽咽響,不見東西流。無期從此別,更度幾年幽。遙聞玉關道,望入杳悠悠……”

哀傷的詩句尚未吟罷,忽聽身後馬蹄紛沓,有個高亢渾厚的笑聲傳來:“甚洽甚洽!這是南朝江總所作《隴水頭》,那江總老兒有才無德詩酒誤國,你許敬宗也非良善之輩。相得益彰,有趣得緊啊!”

王德儉側目觀瞧,只見城南大道上奔來數騎,為首一匹驄馬之上端坐一位老者。此人明顯已過耳順之年,卻腰板挺拔精神矍鑠,頭戴渾脫帽,身披白狐裘,迎著寒風揮鞭馳馬,紅撲撲的寬額大臉,一副皓髯隨風飄擺,甚是威武灑脫。

“何人出言譏諷?”許敬宗立刻恢復了桀驁不馴的神情,卻面朝城門沒有回頭,故意擺出不屑之態。

老者來至近前勒韁下馬,笑道:“一句戲言而已。老友,是我啊!”

許敬宗這才回頭觀瞧,明知道這個人是誰,卻故意裝作不認識:“你我相識嗎?恕我忘卻了,閣下貴姓高名?”

“咱們相識三十余載,你何等記性?”

許敬宗搖頭晃腦道:“不怪我記性不好,只怨你自己不出名,若是何、劉、沈、謝那等大名士(何遜、劉孝綽、沈約、謝脁,都是南朝著名文士),我便是半夜遇見也能認出來。”

老者仰面大笑:“你這老貨,幾年沒見越發輕狂!聽說你升了禮部尚書,一定春風得意吧?”說罷他上前抱住許敬宗肩膀,很是親睦——此公名叫崔義玄,是參與李唐開基之臣。他精通五經又曾從戎,可謂文武全才,官職卻不高,如今六十四歲高齡,仍官居王府長史,在潞州輔佐韓王李元嘉;李治新近登基,遍召各州官員詢問民情,他也奉命來京見駕。

許敬宗無心與他寒暄,指指馬車道:“尚書八座已是過眼雲煙,小弟運道不佳,又貶官了。”

崔義玄熟知許敬宗品性,也不以為意,戲謔道:“你這半生起起落落多少次,升得迅速降得馬虎,貶官對你而言也不算什麽,說不定哪天又提回來。”

“這次怕是比登天還難了。”許敬宗手托花白的胡須,“我早已過了知天命之年。”

“那又如何?”崔義玄大不以為然,“愚兄比你還長幾歲,我都不言老,哪輪得到你?”

許敬宗搖頭苦笑:“崔兄不懂,不懂啊……”

“我活了六十多,有什麽不懂的?”崔義玄眼望長安手撚須髯,“‘時過於期,否終則泰’,西風吹盡東風起。呂望八十尚在渭水垂釣,百裏奚七十歲還是一介奴仆,後來不都身居宰輔燮理天下麽?咱們還硬朗,春秋鼎盛之年何必作此垂老之嘆!”

許敬宗聞聽此言不禁仔細打量崔義玄,見他神采飛揚雙目熠熠,頓時猜到他的心思——此老自負甚高,沉寂下僚已久,早就心有不甘,如今新君登基,八成想借覲見之機謀求晉升。想至此許敬宗眼珠一轉計上心來,換了副恭維口氣:“是啊,崔兄功勞赫赫文武全才,放眼天下誰能比及?在外任職二十余年,早該調入京中了,即便拔擢您當宰相,又有誰敢不服?”

“賢弟過譽。”崔義玄喜上眉梢,嘴上雖謙讓,心裏卻覺這幾句馬屁很受用。

“不過……”許敬宗話鋒一轉,“即便同僚敬重,聖上也器重您,恐怕還是無緣高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