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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夢易碎彩雲易散,還沒熬到新君改元,又被攆出京師。與上次貶官不同,如今許敬宗已年近六旬,有生之年還能再回京城嗎?即便可以,還有沒有躋身宰相的希望?他心情沉痛,任憑北風拂面,兀自凝然佇立,戀戀不舍地望著長安城。

這時一個送行的年輕人不耐煩地拉了拉他的衣袖:“時辰不早了,南下路遠,您老快些上路吧。”此人三十出頭,相貌不甚出眾,可是脖子上天生便有個肉瘤,雖說不疼不癢,卻隨著年齡增長漸漸變大,如今已有雞卵大小,樣子頗為滑稽——他是許敬宗的外甥,通事舍人王德儉。

“唉!”許敬宗仰天長嘆,“時也!運也!想不到我許某人如此多舛,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睹京華。”

俗話說養兒隨舅,用在王德儉身上再恰當不過,他不僅繼承舅父幾分才學,也繼承了舅父的刁鉆性情,此刻見許敬宗一臉不舍之態,竟揶揄道:“去鄭州是聖上的恩典,那地方臨近東都市井繁華,您老拿了這麽大一筆財,到那邊愛怎麽花就怎麽花,求仁得仁復何怨?”

“呸!”許敬宗狠狠啐了他一口,“賣不賣女兒、收不收聘禮是我自家事,輪得到旁人說短道長嗎?那幫榆木腦袋的禦史彈劾我也罷,你小子也來挖苦!難道翅膀硬了,不認我這個舅舅麽?”

王德儉不敢再頂嘴——許敬宗對女兒無情,對他這外甥卻不錯,幾年前提攜他當了太子舍人;如今李治即位,他也轉任通事舍人,從六品上。雖說品階不高,卻在中書省任職,比那些辛苦熬資歷的地方官強多了。這會兒見玩笑觸了黴頭,趕忙訕訕賠禮:“您老消消氣,孩兒不過說笑話,哪敢忘了您老的大恩大德?”

“不必說這等假惺惺之言。你心裏若真有我這個舅舅,就在京中多多留心,朝中若有動靜立刻傳信報我。我可不想老死鄭州!”

“是。孩兒一定設法將您調回京城。”

“大言不慚!你位卑言輕幫得了什麽忙?老夫自有主張,你只管按我說的辦便是。”

“那是自然。”王德儉賠笑道,“我這當外甥的不聽舅舅吩咐,還能聽誰的?”

“嗯?!”許敬宗聞聽此言猛然一愣,“你說什麽?”

“外甥不聽舅舅吩咐,還能聽誰的?”

這本是普普通通一句話,許敬宗卻反復沉吟,竟有大夢方醒之感——此番被貶似乎大有隱情!

表面上看他是貪財賣婚自作自受,可這種事又不犯王法,頂多算品行不佳,但朝廷對他的審查竟是一絲不苟,從三品降到五品,從長安踢到地方。莫非有人在幕後推動,借題發揮故意趕他走?

到底得罪誰了?沿著這思路想來,要趕走他的人肯定不是皇帝,數年來他兼職東宮右庶子,頗受李治賞識,這個年輕仁厚的新皇帝怎會拋棄他?李治必是被臣下左右,不得不處置。那鼓動皇帝整他的人又是誰?不可能是張行成等三位新任宰相,他們不會在新君即位伊始就大刀闊斧改換重臣,也不可能是荊王李元景、江夏王李道宗為首的宗室諸王,他平素對這些人逢迎有加,誰都沒得罪過,那麽只剩一人了——皇帝的親舅舅、顧命大臣長孫無忌。

是啊,外甥不聽舅舅吩咐,還能聽誰的?現今大唐王朝就是舅舅替外甥當家。

長孫無忌不僅是外戚,更是昔日玄武門之變重要謀劃者,淩煙閣第一功臣。他輔保外甥登皇位,以顧命大臣身份總理國政,也算順理成章。但此人過於專斷,熱衷攬權,先帝在世時就曾傾軋與之不睦的房玄齡、岑文本;而另一位顧命大臣褚遂良也與之同聲共氣,排擠崔仁師,以誣告之辭害死劉洎。他二人在堂堂英主李世民眼皮底下尚敢黨同伐異,何況現在的皇帝還是個晚生後輩。

許敬宗與長孫無忌的關系談不上有多壞,卻也沒多好,恐怕國舅沒忘記他在自己妹妹葬禮上開玩笑的舊惡吧?再者,許敬宗曾任東宮要職,很可能被李治再加提拔,長孫無忌欲獨攬大權,自需嚴加防範。更重要的是,無忌或許從來就瞧不起他許某人。

門第差異絕不僅限於婚姻,更是仕途路上難以逾越的屏障。魏周隋唐四代更叠,權柄卻始終握於關隴權貴之手,宇文家、楊家、李家都是西魏八柱國十二大將軍之後,至今朝廷重臣仍然多是關隴鄉人,連科舉選才,關隴之地都比別的地方錄取名額多。

李世民駕崩後,長孫無忌以顧命之姿把持朝政,不啻為關隴權門的新首腦,在這些人看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類乎許敬宗這等籍貫江南又私德不佳的人怎值得信任?留在朝裏礙眼礙事,不如遠遠打發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