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錯了還是《孟子》錯了?(第2/3頁)

好了,第一個質疑已經解答了,不管是否有力,總之是很認真地回答了;可第二個質疑才是最難面對的啊。以上這些回答,其意圖是要完全反駁顧亭林,可要駁倒第二個質疑,卻毫無說服力。

顧亭林的同時代人要應對這個質疑確實不易,可後人卻很有資格多說幾句了。

從某種意義上,我們要感謝清朝的幾代聖明君主大興文字獄,讀書人說話、寫字動不動就犯了忌諱,再硬的脖子也硬不過屠刀。這可怎麽辦呢?幹點兒什麽都犯忌諱,總不成帶著一肚子的墨水下鄉種地去吧?

於是,讀書人紛紛投入訓詁、考據的工作。在當時,大概也只有這種索然無味的研究工作能和現實世界完全無關,可以讓研究者自由探索,不用擔心惹來殺身之禍。

如果稍稍發揚一下蘇格拉底的說法,那麽,知識分子天生就應該是社會的牛虻,也就是說,他們天生就是社會的批評家,無論一個社會多麽好,或多麽壞,都無可避免地會遭受這些人的批評,用個粗俗的比喻:如果想讓知識分子不去批評社會現實,那就如同讓狗不去吃屎——你可以把狗殺了,或者天天喂它肉包子吃,但你改變不了它吃屎的天性。

所以,我們再把目光拉回到清朝這些考據工作者的身上——出事了。

大學者閻若璩考據出來,《尚書》是假的!是被人處心積慮地偽造的!鐵證如山!

——我們現代讀者可能很難理解這一考據成果在當時的意義,我們會想:無非是證明了一本古代的書是偽造的、內容不可信罷了,我們以後不再讀它了,或者讀它的時候心裏有這根弦也就是了,這有什麽大不了的呢?我們現代社會的圖書市場不是還有數不清的所謂“偽書”嗎,有一陣子各大報紙還連篇累牘地報道過呢,可也沒聽說有誰讀過哪本偽書就心理變態了,仇恨社會了。小事一樁而已嘛。

但是,清朝學者考據出來的這部偽書可不是隨隨便便的一本書——不是勵志書,不是企管書,也不是用中國人情情愛愛的小說包裝成的韓流,而是當時國家主流學說中的一部重量級經典,歷來有多少讀書人考試要考它,書裏講的內容早已成為國家政治行為的理論依據。而此刻,卻有學者無情地說:“真正的《尚書》不是這樣的,現在我們學習的這部《尚書》有一大部分都是後人偽造的。”

關於《尚書》,歷史上曾經出現過種種版本、種種傳說,清代此時被官方認可的這個版本早已作為官方版本流行了一千年。也就是說,至少這一千年來,多少讀書人把這一儒家經典奉為圭臬,認為這裏邊都是古代聖人們的至理名言,這時才知道,大家全都上了大當。——看看,本來最遠離現實社會的考據學問也被搞得動搖了世道人心。

那麽,這個《尚書》全都不可信嗎?也不是,這裏面真偽雜糅,時真時假,所以後來又費了很多人的考據工夫。

有了這些考據專家們的成果,我們就可以不懷好意地看看歷史上一些上當受騙的家夥。

最著名的受騙上當的例子是從這一句話來的:“人心正直,道心精微,要精研、專一,滿懷誠意保持中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這是《尚書》裏記載的舜對禹說的話,到宋朝的時候,儒家人物認為這句話簡直適合被每個人當做座右銘,這可是一位聖人對另一位聖人所說的至理名言啊,實在太精辟了,太偉大了。於是,一代代人奉之為至寶,就差數著念珠每天念一萬遍了。結果呢,突然被人考證出來,這話根本就不是舜對禹說的,而是三國時代一個叫王肅的魏國人自己編的。

王肅肯定在黑暗的夜空中偷著樂呢,“嘿嘿,你們背的那些聖人語錄,嘿嘿,那可是我王聖人的話啊!哈哈哈哈!等哪天你們要是明白了過來,非得氣炸了肺!”

好了,我們現在回過頭來,再看看顧亭林的那個質疑。顧亭林引用的《尚書》裏的句子是出自哪一篇呢?出自“武成篇”,這一篇可是很著名的一篇,後人的考證很多,一般認為屬於偽作,至少也是不足以被當做論據來使用的。

“武成篇”真是偽造的嗎?我們讀《孟子》讀到後文“盡心篇”的時候,還會對這個問題產生疑問,孟子在那裏說出過非常著名的一段話:“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無敵於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我們很熟悉的一句“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就是孟子在這裏說的。但是,我們通常的理解,都是把這個“書”字當做泛指的“書”,不管讀什麽書,都不可輕信,要有自己的分析、判斷,切不可聽風就是雨。可孟子這裏所說的“書”,卻是特指《尚書》(當時也沒什麽別的書)。孟子又在這句話之後特別提到了“武成篇”作為解釋“盡信書,則不如無書”這一觀點的例子,那麽,對我們來說,這不正是證明了“武成篇”的真實存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