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都有理

接下去,孟子又有重要概念出爐了。

孟子說:“沒有固定產業卻還能保持堅定的道德觀念,這只有士才做得到。至於普通老百姓,要是沒有固定產業那也就談不上什麽堅定的道德觀念了。人如果道德操守不牢靠了,那就什麽壞事都幹得出來了。等這些人犯了罪,再去抓他們、關他們、懲治他們,這種做法,就等於設套兒等人鉆啊!這是搞仁政的領導人做得出來的事嗎!”

這個觀念,孟子反復在提。恒產和恒心的問題,孟子在這一篇裏用的文字不夠漂亮,叫什麽“無恒產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恒產,因無恒心”,是吧,話說得磕磕巴巴的,不過,孟子另外一篇裏表達同樣意思的一句話卻成了千古名言——“有恒產者有恒心,無恒產者無恒心”,這是漂亮話,擲地有聲,讓人讀一遍就能記住。

但這個觀念呢,既不是孟子一個人所獨有,也並非儒家所獨有。往前來看,孟子在這一節裏不是劈頭就對齊宣王的那個關於齊桓公和晉文公的問題表示輕蔑嗎?可實際上,齊桓公的名臣管仲就說過這樣的主張。管仲的話是“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這也是被傳誦千載的一句名言。儒家很看不起管仲這號角色,卻在這個問題上有著很深的共識。

就這麽一個道理,孟子說的話也漂亮,管仲說的話也漂亮,都是格言警句啊!是不是有小男生已經抓來小本本要趕緊抄起來啊?別急,中國歷史上談這個恒產和恒心問題的人多了去了,漂亮話也同樣多了去了。“禮義生於富足,盜竊起於貧窮”,漂亮吧?“讓生於有余,爭起於不足”,也漂亮吧?要說我見過的最漂亮的,最有文學色彩的,是這麽一句:“兇年饑歲,下民無畏恥之心;飽食暖衣,君子有懷刑之懼。”文字優雅,對仗工整,對偶句能寫出這種水平,這個作者的時代肯定早不了。這個作者誰都知道,他其實距離我們很近,是進入白話文時代還能寫得一筆漂亮古典詩詞的俞平伯。但是,這句對仗也並不能說就是俞平伯的絕對原創,他是化用古人成句而來的,化用的是顧亭林的話:“君子有懷刑之懼,小人存恥格之風。”呵呵,那顧亭林就該拿原創版權了嗎?也不是,我們往前一個大步就又跨回來了,從孟子頭上都跨過去了,看到的是孔子的話:“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以上所有這些話,說的大體都是一個問題,要想接著引還能引好多呢。這說明了什麽問題呢?說明了古往今來悠悠歲月,這個恒產與恒心的問題,德與刑的問題,始終都是一個引起廣泛關注的大問題。這個問題乍一看就是一個民生問題,稍微往裏看看,接著就是統治者權力合法性的問題。

這問題要從頭慢慢來講。

“沒有固定產業卻還能保持堅定的道德觀念,這只有士才做得到”——什麽人這麽強,即便到了沒家沒業的困頓時候還能保持道德操守?這些牛人,就是“士”。

“士”是什麽?

“士”可能每個中國人都接觸過,就是中國象棋裏擺在老將旁邊的那兩個棋子。

別扔雞蛋,我可一點兒都沒胡說。

要真把“士”解釋清楚了,又免不了長篇大論,所以我還是簡短節說,掛一漏萬。老將就是國君,可以是諸侯國的國君,也可以是周天子,老將的那個九宮格就是他的“國”,九宮格的邊緣就是城墻——“國”不是我們現在“國”的概念,大體來說就是一座城。士就住在城裏,身份算是貴族,不過級別最低。士是有政治權力的,雖然平時都不是什麽牛人,可大家要真都急眼了,甚至能威脅到國君的地位。我們看春秋時代諸侯打仗,去打仗的這些人就都是士,我們現在不是還說“士兵”嗎?

打仗既是士的義務,也是士的權利。城裏人才能當兵打仗,這是一種榮譽,鄉下人是不能當兵的。平時呢,士就住在“國”裏,就是城裏,就像象棋裏的士得待在九宮格裏,待在老將旁邊。這些城裏人無論貧富,都是有身份的人,都有點兒架子得端著,都是很有尊嚴感的——我們現在的一些大城市裏也能看到一些士的遺風,比如,一些城裏人哪怕再窮,哪怕一直失業著,可在鄉下人面前也很牛氣,如果你提供了工作機會給他們而他們認為這工作有失身份、跌面子,他們寧肯窮著也不會接受,當然,更不會因為窮就加入外地人的盜竊團夥什麽的。他們通常也會一直守在九宮格裏,不願意去鄉下生活。這就是士。當然了,高風亮節的那也是士。

這就好理解了吧,“沒有固定產業卻還能保持堅定的道德觀念,這只有士才做得到”。那麽在孟子的觀念裏,和士相對的就是民。這些“民”如果沒有產業那可就什麽事都幹得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