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萬歷皇帝

公元1587年,在中國為明萬歷十五年,論幹支則為丁亥,屬豬。當日四海升平,全年並無大事可敘,縱是氣候有點反常,夏季北京缺雨,五六月間時疫流行,旱情延及山東,南直隸卻又因降雨過多而患水,入秋之後山西又有地震,但這種小災小患,以我國幅員之大,似乎年年在所不免。只要小事未曾釀成大災,也就無關宏旨。總之,在歷史上,萬歷十五年實為平平淡淡的一年。

既然如此,著者又何以把《萬歷十五年》題作書名來寫這樣一本專著呢?

1587年,在西歐歷史上為西班牙艦隊全部出動征英的前一年。當年,在我國的朝廷上發生了若幹為歷史學家所易於忽視的事件。這些事件,表面看來雖似末端小節,但實質上卻是以前發生大事的症結,也是將在以後掀起波瀾的機緣。其間關系因果,恰為歷史的重點。

由於表面看來是末端小節,我們的論述也無妨從小事開始。

這一年陽歷的3月2日,北京城內街道兩邊的冰雪尚未解凍。天氣雖然不算酷寒,但樹枝還沒有發芽,不是戶外活動的良好季節。然而在當日的午餐時分,大街上卻熙熙攘攘。原來是消息傳來,皇帝陛下要舉行午朝大典,文武百官不敢怠慢,立即奔赴皇城。乘轎的高級官員,還有機會在轎中整理冠帶;徒步的低級官員,從六部衙門到皇城,路程逾一裏有半,抵達時喘息未定,也就顧不得再在外表上細加整飾了。

站在大明門前守衛的禁衛軍,事先也沒有接到有關的命令,但看到大批盛裝的官員來臨,也就以為確系舉行大典,因而未加詢問。進大明門即為皇城。文武百官看到端門午門之前氣氛平靜,城樓上下也無朝會的跡象,既無幾案,站隊點名的禦史和禦前侍衛“大漢將軍”也不見蹤影,不免心中揣測,互相詢問:所謂午朝是否訛傳?

近侍宦官宣布了確切消息,皇帝陛下並未召集午朝,官員們也就相繼退散。驚魂既定,這空穴來風的午朝事件不免成為交談議論的話題:這謠傳從何而來,全體官員數以千計而均受騙上當,實在令人大惑不解。﹝1﹞

對於這一頗帶戲劇性的事件,萬歷皇帝本來大可付諸一笑。但一經考慮到此事有損朝廷體統,他就決定不能等閑視之。就在官員們交談議論之際,一道聖旨已由執掌文書的宦官傳到內閣,大意是:今日午間之事,實與禮部及鴻臚寺職責攸關。禮部掌擬具儀注,鴻臚寺掌領督演習。該二衙門明知午朝大典已經多年未曾舉行,決無在儀注未備之時,倉猝傳喚百官之理。是以其他衙門既已以訛傳誤,該二衙門自當立即阻止。既未阻止,即系玩忽職守,著從尚書、寺卿以下官員各罰俸兩月,並仍須查明究系何人首先訛傳具奏。

禮部的調查毫無結果,於是只能回奏:當時眾口相傳,首先訛傳者無法查明。為了使這些昏昏然的官員知所儆戒,皇帝把罰俸的範圍由禮部、鴻臚寺擴大到了全部在京供職的官員。

由於工作不能盡職或者奏事言辭不妥,觸怒聖心,對幾個官員作罰俸的處分,本來是極為平常的事。但這次處罰竟及於全部京官,實在是前所未有的嚴峻。本朝官俸微薄,京城中高級官員的豪華生活,決非區區法定的俸銀所能維持。如各部尚書的官階為正二品,全年的俸銀只有152兩。他們的收入主要依靠地方官的饋贈,各省的總督巡撫所送的禮金或禮品,往往一次即可相當於十倍的年俸。﹝2﹞這種情況自然早在聖明的洞鑒之中,傳旨罰俸,或許正是考慮到此輩並不賴官俸為生而以示薄懲。但對多數低級官員來說,被罰俸兩月,就會感到拮據,甚至付不出必要的家庭開支了。

按照傳統觀念,皇帝的意旨總是絕對公允的,聖旨既下,就不再允許有任何的非議。這一事件,也難怪萬歷皇帝聖心震怒。因為從皇帝到臣僚都彼此心照,朝廷上的政事千頭萬緒,而其要點則不出於禮儀和人事兩項。僅以禮儀而言,它體現了尊卑等級並維護了國家體制。我們的帝國,以文人管理為數至千萬、萬萬的農民,如果對全部實際問題都要在朝廷上和盤托出,拿來檢討分析,自然是辦不到的。所以我們的祖先就抓住了禮儀這個要點,要求大小官員按部就班,上下有序,以此作為全國的榜樣。現在全體京官自相驚擾,狼奔豕突,實在是不成體統。

萬歷皇帝是熟悉各種禮儀的君主。1587年3月,他已年滿23,進入24,登上皇帝的寶座也快有15年了。他自然會清楚記得,在他8歲那一年的冬天,他的父親隆慶皇帝為他舉行了象征成為成人的冠禮。他被引導進入殿前特設的帷帳裏,按照禮儀的規定更換衣冠服飾,前後三次都以不同的裝束出現於大庭廣眾之中。既出帷帳,他就手持玉圭,被引導行禮,並用特設的酒杯飲酒。全部節目都有禮官的唱導和音樂伴奏,所需的時間接近半天。第二天,他又被引導出來坐在殿前,以最莊重的姿態接受了百官的慶賀。﹝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