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一十七章 腐臭地獄

加爾各答總督府裏,宋既繼續給李克載上課。

英華在天竺有兩層利,一層實在的,一層理論的,後者宋既說要看工商,而細談時,他卻又轉到了另一個大話題上。

“輪台大勝後,朝堂在禦前熱議北伐事,陛下就問,我英華有沒有做好準備。大家吵了許久,然後發現,果然沒做好準備。”

宋既嘆道:“最要緊的一點,就是英華的經濟大策到底該走哪條路。若是北伐前沒議出個首尾,北伐後再拖上個大包袱,前路還不知有多坎坷。”

宋既說到的“經濟大策”正是這兩年國中各界正熱烈討論的話題,英華立國二十多年,東西交融,國民眼界也開了,新一代士子的思想也轉變了。以段國師的三代新論為基礎,英華現在也確立了“經濟為國家命脈”的理念。

可理念一致,方向卻有了差別。基於對英華國情和寰宇大勢的不同理解,以及不同立場的取舍,目前英華國內的“經濟學界”分化出三種思想,使得英華經濟大策正處於搖擺不定的狀態。

第一種思想強調“賣”,其實也就是把歐羅巴的晚期重商主義直接搬過來了,這種思想倡導多出口,少進口,通過貿易順差賺取金銀貨幣。這種思想在某種程度上跟舊時代王朝,金銀等於財富的思想相當接近,也是大多數非專業經濟人士的看法。

英華立國之後的經濟大策也基本以此為據,尤其是在推行金銀復位制的信用貨幣之後,為了穩定金銀比價,增加存金量,不僅直接管理黃金生產,嚴控黃金消費,還在國際貿易上施行“入金出銀”的政策。

但這種思想只是在外貿上適用,國內問題就難以涵蓋到了,因此第二種思想強調“產”,認為國家不應把目光只盯在商業上,而該多放在生產上,財富不是金銀,而是產出的貨物。

第三種思想跟第一種思想唱反調,同時又是第二種思想的延伸。一些以段國師新三代論為武器重讀歷史的經濟學家就認為,買東西的欲望和能力才是真正的財富。產是為了賣,賣當然是為了買,讓國民想買而且買得起,這才是真正的財富。

嚴格說這三種思想並不對立,其實是重商主義的三個角度,都強調國家要更深入把控經濟環節,要對盡可能多的經濟活動進行管理。但這三個角度又分別涉足了外貿層面、產業布局和內需問題,內需這個概念更是一只腳踏進了後世所謂“古典經濟學”的範疇。

少數極端分子在這三個方向上都有過度發揮,例如以“賣”出發,主張由國家主控一切商業,或者以“產”出發,主張將工商全變為國有,以及由“買”出發,主張施行“藏富於民”、“國不與民爭利”這種“仁治”。

要麽國進民退,要麽國退民進,這類極端主張終究擺不上台面,畢竟此時的主流思想已經澄清,國的一面是老虎,“民”的一面是獅子,不能讓誰獨占台子。

“國家的經濟大策向哪個方向傾斜,哪個方向就能更得大利,才有這三方爭論,爭論背後就有三個階層,一層食利於外,當然主張多看外面,一層食利於內,以新興工商為主,當然要鼓吹產出,還有一層強調富民,又是墨儒兩派和經濟新學一幫人的訴求。”

宋既苦笑道:“這三派相爭,各自的嘴臉被描繪得頗為有趣。強調賣的被罵作資敵商貨,賣國求利,如前明晉商。強調產的被罵作黑心工坊,壓榨奴工,傷天害理。強調買的則被罵作豐亨豫大,重蹈宋時覆轍。”

李克載也笑了,三方都在一根葫蘆藤上,卻非要把對方踩下去,不過三個方向如何排序,還真是決定了得利的多少,大家當然要爭個面紅耳赤。

就英華立國這二十三年來看,經濟大策的確有所偏重。最初是傾向賣的一面,殖民擴充和外戰就是為此服務,蒸汽機出現後,國策開始向產的一面靠攏,對工業的扶持越來越明顯。而“買”的一面,老實來說,國策一直是以“不生亂”為原則,注重維護底限,並未主動在富民之事上下大功夫。

這並不是說英華國民生計較之前清時代沒什麽改善,實際上改善很大。降低了人均賦稅,整理了地方基層架構,拓寬了謀生門路,有了相對的公平正義,還在教育和醫療上有改天換日般的提升。

二十多年下來,貧苦階層已不再像前清時代那樣,日子過得喘不過氣來,遇上點天災人禍就要破家,但貧苦的帽子依舊沒有丟掉,還是得算計著柴米油鹽。真正翻身得富貴的是那些舍命上戰場的軍人、接受新事物新知識的讀書人以及敢於在工商和殖民浪潮中冒險的弄潮兒,還有願意離鄉背井去海外或者塞外過新生活的移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