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五章 沈在寬的心路

沈在寬跟曾靜不同,是真正讀透了四書五經的人,程朱理學如一渾圓,牢牢圈起了他的思維。

“沈某胸懷聖賢,頭頂蒼天,心志日月可鑒,你們就不要白費力氣了。沈某本遺憾生時太晚,未能與先師和黃王顧等賢一同護我華夏,現在卻覺慶幸。一腔熱血,能灑在這片道統廢絕的焦土上,喚起天下人心,快哉快哉!”

聽得他這番慷慨陳詞,李方膺微微一笑。真像啊,當年自己也是這般熱血四溢,冒著殺頭的風險,賣友的汙名,在《越秀時報》上攻擊皇帝的國政,牽起了一波人心狂瀾。

不同的是,當年的自己,比這沈在寬的學問可差遠了,正因為沒將四書五經嚼爛,他還能在獄中自省。沈在寬嚼爛了,理學就已如他的脊梁,要轉方向可就難得多了。

好在如今英華學思群起,已不必李方膺靠自己的一張嘴來作工作,他手頭還忙著一大堆西學書籍的譯校評注之事,“調教”沈在寬的工作,他只伸揮手而已。

李方膺一聲令下,法司警差押著沈在寬去了雷襄和李方膺合辦的越秀學院。

如今的英華,正處於基礎教育向上,高等教育向下的拼合階段。蒙學發蒙,縣學畢業就是秀才,再進各類學堂深造,畢業後,鄉試過關就是舉人。舉人入各類學院學習,畢業後會試通過就能做官。

當然,這秀才、舉人和進士,已經只是個學識級別的身份象征,沒有什麽特別待遇,而且前路還不限於做官。如今工商活躍,諸多公司需要太多人才,而英華原本的黃埔講武學堂已改為黃埔陸軍學院,加上長沙陸軍學院和香港海軍學院,招生底限就是秀才,也歡迎舉人甚至進士入學。很多讀書人都不願再投身漫漫仕途,而是進了工商界甚至軍界,不管是掙得富貴還是揮灑熱血,都有廣闊的舞台。

學院有國辦,比如白城學院和黃埔學院,也有國私共辦的一些技術性學院,比如英慈醫學院,東莞機械學院、佛山鋼鐵學院、黃埔海事學院等。還有獲得許可而私辦的學院,比如三賢學院以及重建起來的嶽麓學院和石鼓學院等,越秀書院也是其中之一。

學院之下的學堂,由於文部的工作重點還在蒙學和縣學,基本都是靠學院衍生,因此學院不僅承擔著高等教育的工作,還承擔著過渡階段的教育。能進學院的舉人,一方面是學生,一方面又是附屬學堂的老師,可是珍稀資源。

早前李方膺跟唐孫鎬宋既爭吳敬梓,就是這個原因。吳敬梓是讀書人,只要放開心胸,悟透了英華天主道,經過考試,就能轉為英華舉人。

雷襄和李方膺所辦的越秀學院,專注於“人心鼓吹”之事,日後更改名為“越秀報聞學院”。跟白城、黃埔學院甚至三賢等學院相比,不僅規模上沒法比,人才也遠遜對方。

但也正是如此,越秀學院所集中的學子,思維更為活躍,學思沖撞也更為激烈,這就是李方膺要沈在寬去越秀學院的原因。

“孔孟之言即是理,心理一同,人只要有心就該守此理。沈某絕不信,這南面士子之心,真被爾等所言什麽天人三倫、天主之道給蠱惑住了!”

沈在寬很不屑地去了,在他看來,人心會丟掉孔孟聖賢,不是如北面那般遭暴力逼壓,就是被銀錢之利誘走,他就要看看到底是怎麽個情形。

進了學院大堂,正聽到兩撥年輕士子在辯論。

“我利社所奉楊朱言,重在貴己為我,是以個人利為先,由個人利而匯天下利,如此天下利自固。而你墨家開口閉口天下大同,跟腐儒一流,根骨不著,非但利不了天下,反要害了天下。”

“天人三倫裏的第一倫,說人人皆一,這就是我墨社的兼愛!由兼愛至尚同,這可是必然之論。天下大同不僅是凡人所願,也是上天之勢!此勢就是天下大利,個人之利,是受這一樁利托起的。天人三倫裏的第三倫,人人自利而不相害,說的不就是這個道理?”

“你們墨社就拿天人三倫的頭尾說事?第二條呢?上天許人自利,這利是著落在個人身上,而不是你們嘴裏所謂的上天之利!上天利在何處,誰人能評判?就靠你們嘴巴一張?官家都只說他代天審裁,沒說他代天謀此大利!”

“那你們利社就掐頭去尾,只取中間?人心與利是什麽關系?就一句老話:不患寡而患不均!上天是許人自利,可人不以自身審度是不是利足,而是與他人去比較。不尚同,人心總是要不平,人心不平,天下利從何來!?”

沈在寬在一邊聽得既是怒火中燒,又是暗自嗤笑。惱怒的是,這幫讀書人,一方楊朱、一方墨翟,滿口言的都是利。嗤笑的是,南蠻的天人三倫,自生矛盾,竟然無法一統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