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六章 曾靜的臀路

曾靜人雖在監牢裏,心神卻還留在那威嚴弘壯的紫禁城裏。

讀萬卷書,行萬裏路,這才是真正的讀書人,自己這腦子就埋在了書本裏,根本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廣,真是再愚昧不過的一只井底之蛙啊。

他無緣見得皇帝,就只被刑部官員領著,按照預定的一樁樁行程走下去。但他每日行程完畢後寫的心得,卻能呈遞到皇帝書案上,皇帝也借由對這些心得的批示,在跟他這個彌天重犯對話。

或凜然直指自己學識不當之處,或諄諄教導自己未知之事,半個多月裏,數千言下來,“雍正”在他心目中蠻夷、暴戾、昏聵的樁樁印象,層層消解,取而代之的是一張飽學多識、心系天下的肅正面目。

回想雍正對自己華夷之辨的斥責,曾靜就覺老臉發紅,恨不得一頭紮進地裏去。

《論語·八倄》中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這是他所持華夷之辯的根底。宋明之儒都解作,即便華夏沒了君王,卻還有禮樂在,也比有君的夷狄強。

但雍正卻斥責說,這是沒學透經義的愚人之解。孔聖在這一條裏感嘆的是東周時局,當時禮樂崩壞,最明顯的一條就是強臣僭篡,不再尊君。所以孔聖才有此一嘆,說夷狄也有君主,不像華夏連這最基本的一禮都不再守了。

雍正說,華夏之為華夏,靠的是什麽?禮樂,禮樂之根是什麽?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若是禮樂崩壞,華夏也再非華夏。而夷狄之地,只要守禮樂,尊君臣之制,那就是入了華夏。所以說,華夏道統,就在這君臣大義。

由此說到前明,明太祖起兵反元,得天下之正,直追故漢。但明末時,昏君無道,反賊無義,華夏已不成華夏。我大清自關外而入,一呼百應,將反賊剿滅,得了天下,尊孔奉儒,恪守道統,怎麽就不是正朔?

當年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等人,不就是明白了這個道理?他們最初起兵反清,是盡明臣忠節。但後來明朝已失道統,沒了人心,他們順時而變,雖還守著臣節,不出仕本朝,卻在文事上配合本朝,包括遣學徒助修《明史》,他們才是讀透了書的。

曾靜無比感慨,自己這學識,跟皇帝和前賢比,真是差得太遠了……竟然連華夷之辨的根底都沒搞明白。

即便雍正沒談到剃發易服這事,曾靜自己就想明白了。當初攝政王多爾袞下的剃發令,他只當是異族強令華夏之人改換面目,以示華夏淪喪的暴戾用心,可現在看來,這剃發令卻是再名正言順不過。

君君臣臣就是道統,既君主是此衣冠,那麽臣民自然也得以君為效,否則就是不忠順,不忠順就是不守道統,那些因固守衣冠而死的人,是跟自己一樣,識短見窄的愚夫而已。

接著曾靜再想到自己在呂留良著述那學到的東西,仔細思量,他不得不承認,如雍正所說那般,呂留良在臣節上是有虧的。

呂留良雖生在前明,但未行冠禮時,大清就已得了天下,他呂留良就該是大清的臣民了。

而後數十年,呂留良一族能得安寧,能得生息,難道不是大清賜下的,不是大清之君父,如育子一般育天下之民而得來的福分?呂留良不念大清撫育之恩,卻念念不忘在他生時已敗德無道的前明,在著述中百般詆毀大清,他守的是什麽道統?

呂留良在曾靜心中的高大光輝形象,蒙上了一層陰霾,可曾靜依舊覺得,即便在華夷之辨上有偏差,但呂留良所述的治政學問還是正道。

正在紙上寫著自己的悔罪詞,刑部官員又來了,“曾靜,今日太和殿灑掃,正好領你去觀一眼。”

曾靜一呆,毛筆也停在半空,好半響,淚珠跟著墨滴一同落在紙上,曾靜撲地叩首,泣不成聲地道:“皇恩浩蕩,曾靜便是粉身碎骨,也無一絲怨言。”

曾靜在荊州被抓時,本已存了必死之心,兵丁上門時,他還叫喊了一聲“湖南衛道者曾靜在此”,準備拿剪刀自殺。

似乎那一聲喊已經耗盡了他的心氣,接著他就軟在了屋子裏,被兵丁五花大綁。

捱過一頓牢獄之刑後,曾靜已是麻木,就等著被淩遲處死,卻不想皇帝親傳諭令,認為他只是學識短淺,受了呂留良的蠱惑,罪不至死,要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剛被押到京城時,他心緒還無比復雜,一方面感嘆自己對雍正皇帝的認知太過片面,這竟是一位仁慈而較真的皇帝,一方面還在心中抵觸,他不願假作恭順,換取生機。畢竟在他這樣的讀書人心中,名聲、氣節比生死要緊。

但第一次進到京城,第一次在紫禁城外圍粗粗走了一圈,曾靜還守著的心房就已崩潰了。天下之大,物事之廣,讓他那股天下自能從書中讀得的傲氣頓時消散。尤其是紫禁城的宏偉,將他那點讀書人的自尊盡皆掃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