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諍臣(下)(第2/3頁)

“別躲那麽遠,我又不會吃掉你!”朱重九笑著追過去,用雨傘再度遮住劉伯溫的頭頂。

後者則雙手抱著肩膀,徹底瑟縮成了一團。不光是因為冷,而且是因為心中的震撼。朱重九沒說謊,他說得全是實話。他非但精通術數,並且精通制器。精通地理,精通天文。他甚至知道上萬裏外的歐羅巴曾經發生過什麽事情,跟伊萬諾夫相談甚歡。而在中原的大食書籍中,卻都找不到同樣的記載。

“其實朱某也從未否定過古聖先賢。”見自己把劉伯溫震驚成了如此模樣,朱重九笑了笑,帶著幾分歉然說道:“朱某記得聖人有一句話,三人行,必有我師。做學問如此,治國也是如此。只要是別人好的,行得通的,朱某都想學上一學。不管來自蠻夷,還是來自華夏。”

擡起另一只手替劉伯溫撣去肩頭水漬,他微笑著繼續補充,“朱某只管它會不會有利於我淮揚發展壯大,卻不會考慮它符合不附和聖人之言。因為在朱某眼裏,聖人原本就是虛懷若谷,不恥求教於百家。因為聖人有這份自信,兼容百家之長後,他的學問依舊自成一系,依舊直臻大道。伯溫如果真想繼往聖之絕學,就應該有這份心胸。而不是閉上眼睛,捂住耳朵,妄自尊大!那樣只會令聖人蒙羞,而不是為爾等今天所為自豪!”

“轟隆隆!”劉伯溫耳朵裏又響起一聲炸雷,臉上迅速湧起一抹潮紅,“主公,主公知道,知道微臣最近,最近是在……”

一抹笑容迅速湧上朱重九嘴角,“知道,你不是裝病,是心病。朱某原本不想戳破,等你慢慢痊愈。但伯溫,你沒給自己留出足夠的時間!”

這才是他今天追上來的目的,留住劉伯溫,留住這個歷史上有名的謀士,而不是顯示自己見識有多廣博。劉伯溫多謀善斷,目光如炬,又精通兵法,是個非常難得的參謀之才。然而劉伯溫卻有一個致命的弱點,是愛鉆牛角尖。這導致此人跟整個大總管府的參謀系統很難合拍,日常中能發揮出來的作用,可能還不到其真實本領的十分之一。(注1)

“主公,微臣,微臣亦為士林中人。元統元年進士!”被朱重九一語戳破了心事,劉伯溫的臉色更紅,拱起手來,掙紮著辯解。

“比祿夫子如何?”朱重九又看了他一眼,笑著問道。

“比,不及善公遠甚!”劉伯溫的身體輕輕哆嗦了一下,低聲回應,“然臣與善公之際遇,也不盡相同。”

同等條件下,劉伯溫只中了進士,逯魯曾卻高中過蒙元的榜眼。所以他當然不能說自己的學問比逯魯曾還高深。但他只是朱重九的謀臣,而逯魯曾卻是朱重九的長輩,雙方所處的位置不一樣,所以對同一事情所持的態度自然也會不一樣。

這個解釋,倒也說得過去,讓朱重九笑著點頭。但很快,朱重九的第二個問題就借著風雨而來,如雷鳴般沖進了劉基的耳朵,“伯溫所學,是為了謀萬民之福祉,還是謀士林之私利?放眼天下,百姓幾何?士紳幾何?”

“當然是萬民之福祉!”猛地停住腳步,劉伯溫的聲音陡然轉高。這是他身為儒家子弟的底限,不容任何人質疑。“只是劉某跟大總管府諸君,道不同,所以難相為謀!”

“何為道?”朱重九的聲音也慢慢轉高,低頭看著劉伯溫,眼睛裏充滿了困惑,“你的道在哪兒?是為了謀萬民福祉而求道,還是為了捍衛你心中之道,寧願將天下萬民推進水火?”

“這……”劉伯溫再度語塞,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朱重九質問。

他是個虔誠的程朱門徒,但他卻不會閉上眼睛說瞎話。淮揚大總管府的所作所為,明顯早已背離的聖人之道。但淮揚大總管治下的百姓,日子越過越好,卻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如果強逼著大總管府改弦易轍,將來能否驅逐蒙元朝廷不說,他甚至無法保證,百姓們的生活會始終保持今天這般模樣,而不是每況愈下。

接下來的,朱重九的話,卻字字宛若驚雷,“朱某好像跟你說過,在朱某眼裏,儒家也好,道家也罷,甚至十字教、明教,都是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朱某接納他們中的一部分,是因為他們切切實實能讓百姓的日子過好,能重整華夏河山。這才是朱某的最終目的。只有實現了他,朱某才覺得自己沒白來一趟。朱某只會為了目的而選擇手段,而不是為了捍衛某一家之言,而忘記了自己的目的。朱某更不會為了捍衛某一種理念,讓全天下的人為之犧牲。哪怕這種理念聽起來再完美。那代價太大,朱某承受不起。你劉伯溫,朱某,還有全天下任何人,都沒資格讓別人來承受!”

“臣,臣,不是,不是這個意思!”電閃雷鳴中,劉伯溫結結巴巴地回應,“臣最初,亦出於公心。管仲逐利而興齊,而管仲鮑叔死後,桓公最終為佞臣所害。霸主之位,亦因齊國君臣逐利而失。前車之鑒,後世之師,主公不可不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