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諍臣(上)

窗外風雨如晦。

淮揚大總管府議事廳內,卻是溫暖明亮若三月春暮的正午。顏色已經接近於透明的平板玻璃,將瓢潑大雨毫不客氣地隔絕在外。架在廊柱上的一盞盞油燈,則隔著玻璃罩子,向周圍散發著一圈圈的溫暖和光明。

燈身是純玻璃做的,晶瑩剔透。隔著老遠,就能清楚地看見裏邊還有多少燈油。燈口則用了上好的白銅,既方便用完之後擦拭,又能滿足耐熱要求。用來調節純棉燈撚長短的,則是一根純銅旋杆,表面鍍了一層金,被油燈裏的火焰一照,耀眼生花。

像這樣一盞冰翠琉璃燈,拿到市面上至少能值尋常百姓家三年之糧資。然而議事廳每一個柱子中上方,都托了六盞。整個大廳內,則是整整四十八盞。同時點燃之後,就像一朵朵淩空綻放的蓮花。

“尚未成就大業,便如此奢侈!比那徐壽輝,也差不了太多!”被過於明亮的燈光刺激得眼睛發澀,劉伯溫擡起手來揉了幾下,心中小聲嘀咕。

這句話顯然有賭氣成分,但細算下來,也沒冤枉了朱重九。此公非但生財有道,隔三岔五總能帶領焦玉、黃老歪等人,造出一些可以令人傾家蕩產的新奇之物。他自己也性喜奢靡,幾乎每造出一樣新奇之物,肯定會讓他自己和大總管府先用上。

比如可以讓屋子不通煙火卻四季如春的水爐子,比如可照得人臉上毫末必現的更衣鏡,比如這議事廳內散發著淡淡魚腥味道的冰翠琉璃燈,還有水泥、地磚、四輪馬車、自鳴鐘等物,如果按照市面的價值上折算,恐怕這小小的淮揚大總管府,造價比徐壽輝的紫雲台也不遜多讓。

還有他身下可旋轉的座椅和手中的空心汲墨筆!還有裹了鋼簧的椅墊和嵌了冰翠的書案!就連裝墨汁的瓶子都是冰翠所鑄,唯恐別人不知道他是個暴發戶一般!

越看,劉伯溫覺得朱重九身邊的東西越紮眼,自己跟周圍的環境越格格不入。而同僚們卻仿佛故意跟他過不去一般,個個興高采烈地給朱重九出著謀財害命的主意,絲毫不以滿身銅臭為恥!

這些主意被提出來後,一部分被其他人當場否決,另外一部分則被參謀們登記入冊,準備參照執行。而被否決的,裏頭往往多少還存在著一絲慈悲之意。被登記入冊的,則個個聽起來都惡毒無比且遺禍無窮。

劉伯溫越聽心裏越煩躁,越聽,面前的燈光越刺眼。忍了再忍,終於按奈不住,輕輕推了下面前的桌案,長身而起:“主公,微臣身體有疾,不堪燈油味道,請容微臣先行告退!”

“燈油味道?怎麽會,這可是上好的鯤油!”眾文武正議論得熱鬧,猛然被劉基打斷,甚感意外。齊齊抽著動鼻子,小聲嘟囔。

議事廳內除了非常淡的烤魚香味兒之外,根本感覺不出任何難聞的地方。而比起傳統的菜油燈和牛油大蠟來,明亮而又散發著淡淡香氣的鯨油燈,絕對是一種享受。只有那些心懷怨懟的人,才會身在福中不知福。

當即,很多人就將目光轉向劉伯溫,眉頭輕皺。還有人則輕輕地翹起的嘴角,滿臉不屑。甚至還有人皺著眉頭躍躍欲試,只待時機一到,就站起來對劉基進行彈劾。

在無數雙困惑乃至責問的眼神下,劉伯溫的臉色慢慢開始發紅。但是,他卻強迫自己橫下心來,繼續大聲說道:“微臣,微臣此刻心中煩惡欲嘔,請容微臣告退,改日再來向主公當面賠罪!”

“夠了!”

“劉參軍,你這是何意?”

“劉參軍,你是故意在發泄心中積怨麽?”

四下裏,立刻響起了質問之聲。長史蘇明哲、內務處主事張松、還有工局、吏局的官員們陸續站起來,對劉伯溫怒目而視。

“好了,大家不要生氣。劉參軍身子骨一直不太好!”就在大夥都怒火上湧之時,朱重九卻笑著揮了揮手,低聲說道,“說實話,鯨油雖然亮,但味道的確重了些。我自己也不太習慣!”

“主公……”已經準備彈劾劉伯溫的眾人失去了目標,一個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尷尬異常。

“幾點了?噢!是已經過了晚飯時間了!”朱重九迅速回頭看了看架在墻壁前的自鳴鐘,自問自答,“也罷,今天咱們就到這兒。還有沒議完的事情,明天早晨繼續。吃飯,吃飯,活不是一天能幹完的。揚州城也不是一天就能修起來的!”

這句話,給了在場所有人台階下。當即,逯魯曾、蘇明哲等大總管府直轄官員,陸續站起身,向自家主公施禮告辭。胡大海、伊萬諾夫等軍中武將,也紛紛抱拳施禮,轉身離去。一邊互相打著招呼向外走,一邊意猶未盡地嚷嚷,“真過癮,今天大夥商量的辦法,可真都絕了。老子原來以為光是用刀槍殺人,這會兒才明白,有些東西殺起人來,比刀槍可狠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