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九四章 最後的午餐(上)

遭到齊康等人彈劾後,徐閣老也按例上疏自辯,並在家裏等候處分。當然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因為這是大臣被參後的慣例,要不了兩天,皇帝便會下旨慰留,然後反復推脫幾次,約摸著矯情夠了,便又可精神煥發的復出視事,根本就是趁機偷得數日閑,好好舒緩一下疲憊的身心。

這是徐階在家閉門謝客的第三天,說是謝客,他只是把不想見的人拒之門外,若有心腹官吏前來匯報事體稟告時情,他還是約見如常的,但比起內閣裏的忙碌,終究是清閑多了。

起先兩日,他十分享受這種悠閑的感覺,二月底的北京,白日裏已經有了溫暖的感覺,他或是拿著一卷閑書翻閱,或是提筆寫兩個字,或是到小院子裏看看那新鮮喜人的嫩綠,身心煞是愜意。

然而從第三天開始,早晨一覺醒來,徐閣老便感到有些空虛,他已經習慣了那種出則前呼後擁,入則秉持國政的樞要之感,現在突然放下手中的權力,不在人群中央,整個人仿佛被掏空了一般……雖然知道只是暫時的,但這種感覺還是令人不適。

一旦被這種情緒所感染,就幹什麽都的提不起勁兒,書看不進去、字寫不出來、到院子裏溜達一圈也覺著毫無意趣。只好回到書房,讓書童去把府上西席李先生請來,準備和他手談一局,靠黑白子消磨時間。

正坐在藤椅上等李先生前來,忽聽得前面客廳裏傳來喧嘩之聲。

“來了什麽人?”徐階蹙著眉頭問老管家。

老管家也茫然不知,只得伸直脖子朝前面望去。只見徐璠飛快地從外面跑進來,還沒進屋就一臉氣憤地嚷嚷道:“父親,二叔瘋了!”

“慌張什麽!”徐階訓斥道:“都當爺爺的人了,怎麽還這樣沉不住氣?!”

“……”徐璠咽口唾沫,心說待會兒你能沉住氣也行,便站定腳步,從袖子掏出一份奏章道:“這是通政司轉來的!”

徐階接過來一看,登時瞳孔一縮,只見封皮上赫然寫著‘臣南京工部右侍郎徐陟劾大學士徐階不法事’!僅看了題目,方才還覺著燥熱的首輔大人,現在卻感覺如墜冰窟——徐陟何許人?乃徐閣老的親弟弟,血脈相連的至親啊!按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眼下徐閣老正遭言官彈劾,他應當上書為哥哥辯護才是,怎麽竟倒戈相向,彈劾起徐閣老來了?

深吸口氣,強自鎮定下來,徐階打開那奏疏,便見親弟弟徐陟,以一種大義滅親的語調,把自己一些不為外人知曉的隱私,統統揭發出來……他說,徐階在嘉靖初年丁父憂期間與夫人行房、其長子徐璠,就是在那時候出生的;並私納兩名姬妾,還想強納寄妹為妾,逼得其遁入空門;又說徐階家在蘇松一帶放印子錢,每年都要逼得不少人家破人亡,有小民告於官府,但父母官唯徐家的馬首是瞻,非但不為民伸冤,還助紂為虐,以誣告國老的名義,將原告抓緊監獄,往往折磨致死,很少有能重見天日的;又說徐家貪婪的接受土地投獻,明知許多地痞無賴,以他人家的土地冒投,仍欣然笑納,並將其收為家丁,有原主持地契來申辯,徐家便以極低價強行贖買,一旦對方不從,其家丁便以綁架毆打等方式要挾,直至其屈從為止,官府視若無睹。若有人將其告上官府,參見第二條。

諸如此類的指控林林總總十余條,所言之事皆不堪入目,要比齊康的彈劾更加全面深入,且描述極為具體細致,令人如親眼目睹……更重要的是,說話的人,可是被告的親弟弟啊,信服力極強!

看到一半,徐階便感到手腳一陣冰涼,眼前一黑,暈厥過去……

※※※

待徐階悠悠醒來,就見自己躺在臥室的床上,夫人顧氏正憂心忡忡守在床邊,她身後的圓桌邊,坐著徐璠和府上幕友李先生和呂先生,三人正小聲地說著什麽,雖未得真切,但隱隱綽綽能聽到,他們在議論著為何同氣連枝的二爺,會在這個節骨眼上捅乃兄一刀?以及這件事會帶來什麽影響……

從恍惚中回到現實裏來,徐階心頭重又被羞憤籠罩,世人都雲‘親親相隱,不為過也’,自己這個首輔,竟被親弟弟彈劾了,還把家裏的陰私之事,拿出來大白天下,這叫他還有何顏面,再去擺起百官之師的架子?

‘還不如死了算了……’這是徐階一刹那的念頭,當然也只是一瞬間,下一刻他的思緒,便回到如何應付眼前危機上來了。

輕輕咳嗽一聲,引起屋裏人的注意,顧氏激動道:“老爺,你可算醒了,嚇死人了……”

徐階點點頭,示意自己很好,便讓顧氏先出去,只留兒子和兩位謀士在邊上。

見他要掙紮著坐起來,徐璠和呂德……就是那個呂先生一起上前,一個把乃父扶起來,另一個拿靠枕墊在徐階背後,使他能坐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