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建功立業談笑間

陽明先生生活在一個權力社會裏,在這個世界,權力無處不在。

權力是個壞東西,它不光是腐蝕掌握權力的人,同樣也腐蝕被權力淩辱的人。

掌握權力的人,會被異化為暴君。被權力淩辱的人,會被異化成無知懦弱而又殘暴的奴隸。事實上,正是奴隸和暴君的兩極社會,才構成了權力的現實。如果社會上不存在著奴隸,那麽暴君也就不稱其為暴君。但世上一旦有了暴君,他就會想盡辦法把盡可能多的人異化為奴隸,以延續權力的效力。

權力是暴力的產物,它的一端是暴君,另一端是暴民。

規律是盲者的陷阱

人類社會,比之於動物界的原始物種,要復雜得多。這種復雜,就是因為人性太過於簡單——每個人都是以自我為中心。

一個人以自我為中心,還好辦,你自己愛怎麽想就怎麽想,懶得理你——但一旦有了兩個人,你以你自己為中心,他以他自己為中心,你希望他往東,他卻希望你往西,你指望他打狗,他卻指望你攆雞。這就構成了人與人相處最大的苦局。就如同圍棋一樣,雖然技巧簡單到了不堪一提的程度,但對弈的本身,卻導致了棋局復雜多變。哪怕是一個終生沉溺於棋道之中的國手,一輩子都見不到重復的棋局。而正是因為社會交際沒有重復之局,所以你的個人意志,甚至是你的人生經驗,必然會遭遇到不適用的麻煩。

這種極盡微妙的人心感覺,源自人性本身,是不可見的。我們總是通過最終的結果,才能知道這種微妙的存在。譬如你與朋友開了個玩笑,結果他立即翻了臉,與你不死不休,又或是隨意無心,信口一說,已經惹得某人暗動殺機,這種事,正是人類社會最讓人痛苦的現狀。

這種人際關系不和諧的因素,構成了人類社會的陷阱,許多時候你一腳踩了進去,還弄不明白是怎麽回事。人性的沖突宛如一個個陷阱,失足踏入就會摔死;宛如一道道激流,不慎卷入就會萍漂無際;宛如一座座高峰,橫亙在你的人生面前,讓你舉步維艱。然而這些陷阱、激流與高峰,卻是你看不到的,所以不管你是多麽謹慎小心,都無法避免跌入。

人性中陷阱密布,你卻硬是看不到,這就如同一個盲者行走在殺機四伏的沼澤地裏,其僥幸抵達彼岸的可能性,幾乎可以說是不存在的——所以佛家說,眾生皆苦,苦就苦在看不到人性的隱秘沖突,如盲者般行走在泥沼險域。

佛將自己稱為覺悟者,就是我們最常說的悟道了。什麽叫悟道了?就是獲得了——甭管是怎麽獲得的——獲得了一種宏大的思想智慧,能夠居高臨下俯瞰人性,於是人性中的形形色色隱秘沖突,盡顯其中。這就好比正行走在高峰地帶的盲人,突然獲得了視力,舉目一望,眼見得自己正處於懸崖,不由得會驚嚇出一身的冷汗來。

儒家成聖,道家修真,佛家成佛,古希臘哲學家追求永恒的真理,都是為尋求那潛伏在我們心中的神秘大智慧。儒家聲稱,獲得這種智慧的人,即可達到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的境界。不是你成了如神仙那般更為奇特的高級生命現象,而是人類社會的沖突規律盡看在你的眼裏,好比明眼人跳過一條小溝,繞過一個陷阱,都是自然而然的事。而那些遠離智慧的人們,則如同盲者一樣,一個接一個栽進陷阱裏,任誰也攔不住他們飛蛾撲火般自尋死路的沖動,因為他們看不到規律,在規律面前撞得頭破血流哭爹喊媽,是必然的事情。

陽明先生在經過了無數次難堪的瞎折騰之後,終於在龍場獲得了智慧上的突破,從那一天起,他眼中的世界,與此前已經是完全不同了。

此前的他,雖然也知道一點點人性的道理,但那種知道,猶如盲人拄杖夜行,必須要小心翼翼提心吊膽。因為他看不到規律,不知道沖突隱伏在什麽地方,只能是假設處處都是陷阱,即便是在平坦的大道上,也不敢放開腳步。這種拘泥與謹慎,看起來就會非常可笑。而且最終還是無法避過陷阱,結果在午門之外被人扒掉褲子打屁股,搞得很沒面子。

正如明眼人才會坦然行走在人生大道上,獲得終極智慧的陽明先生,也從此獲得了對於自己的自由裁量權。現在不管他說什麽,做什麽,都有道理,就如同明眼人不管怎麽走,都不會讓自己跌進陷阱裏一樣。此時的陽明先生,再也不會遇到平常人才會遇到的麻煩。

於是先生欣然寫詩曰:

江日熙熙春睡醒,江雲飛盡楚山青。

閑觀物態皆生意,靜悟天機入窅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