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魂歸漢中念誦百代,埋骨定軍絕響千年(第5/6頁)

“果妹妹……”劉禪哭著伏低了身體。

“阿鬥……”諸葛果動了動手指,“爹爹說,做個好皇帝……”她用最後的力氣綻出一個好看的笑容,笑容在她臉上暈出胭脂紅,那一瞬,她美麗如初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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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維從皇帝的手中捧過那只革囊,他本想忍耐,可淚水卻偏偏摧毀了他的堅強,他把頭埋下去,雖然悲痛,卻沒有哭出聲。

劉禪冷眼看著他的傷情,咬了咬牙:“姜將軍節哀。”

姜維擡起臉,淚稀釋著那張棱角分明的臉,手中的革囊也被淚打濕了,面上的並蒂花汙染了,便似埋在淤泥裏的蓮瓣。

“請陛下恩準,”姜維吞著淚說,“臣欲迎果姑娘靈柩歸家。”

劉禪一愣,他忽然就體會出來了,姜維所謂迎諸葛果的靈柩歸家,便是要諸葛果入主姜門,以他姜家人的身份下葬。諸葛果生前不能嫁給姜維,死後亦當頂著姜維妻室的名頭躺在姜家祠堂裏。

一想到諸葛果會被冠以姜氏諸葛夫人的名號,劉禪便覺得渾身的別扭,再看姜維那悲慟欲絕的臉,越看越是討厭,他揮起衣袖:“朕明日即遣東園武士護衛,送果妹妹靈柩回丞相府,你盡可放心!”

送回丞相府……

姜維呆住,皇帝分明就是拒絕了他,可他不想放棄:“陛下,臣……”

“不用說了!”劉禪專斷地喝道,“果妹妹的喪事有太後,有朕,有丞相夫人!”

姜維怎麽聽不出皇帝的意思,皇帝已把自己拋棄在諸葛果的喪事之外,仿佛諸葛果的死和很多人有關,就是和他姜維沒有關系。

姜維心中湧動起幾乎絕望的痛,可他能怎麽辦。這個專橫地將本該屬於他的權利搶走的人,是手握生殺大權的皇帝,他死死地咬著牙,一聲沒吭。

劉禪蹬蹬腿,他用看仇人的眼光瞪著姜維:“果妹妹讓我轉告你,她讓你保重,她會在天上看著你,看著你!”後面的幾句話近乎在號叫。

他又大聲地重復了一句:“她會看著你!”他像是覺得很有趣,咧著嘴巴笑起來,一面笑一面甩著袖子大步邁出了宮門,把姜維獨個兒留在空蕩蕩的大殿內。彼此的身影漸行漸遠,仿佛永遠不可能融合的兩種生活。

姜維從地上慢慢爬起來,他將那革囊攥在掌心,一步步跨過宮門。正是夕陽西下,血似的余暉抹著殿宇的輪廓,他在落日中的蜀宮蹀躞蹣跚。晚霞拖長了他孤單的影子,仿佛一脈暗色的淚,地上的積雪很深了,烙出行行沉重的足印。他一直走,一直走,把自己融在蜀宮的冰冷台基下,成為這龐大宮殿裏最後的一幕晚景。

蜀漢建興十二年冬,有一個叫諸葛果的女子死去了,皇帝劉禪因緬懷她的父親諸葛亮,特旨以公主禮儀下葬,她死的時候方才二十余歲,人們痛惜她的早逝,便傳說她沒有死,她是羽化登仙,做了她父親的鸞車旁執紼的女童。她曾經參道的乘煙觀成了成都最負盛名的道觀,許多年香火不絕,遠近的百姓常去觀內祈禱求福,希望這個登雲成仙的女子能保佑自己一生康寧。

她的肉身已沉睡了,可善良的蜀漢百姓仍然希望,她能和她的父親一起,成為這個國家的護佑之神,永遠保佑天府之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後來的事

諸葛亮病故之後,曾經的政敵李嚴在梓潼郡聞聽噩耗,悲而傷絕,不久發病而死。這個與諸葛亮同樣身受白帝城托孤的重臣,在數年的政治權力糾葛中一敗再敗,終於被剝奪了一切職權,成為庸碌無用的庶民。然而他似乎一直都在期盼著、渴望著,某一天能重新獲得那失去的光輝,可惜隨著諸葛亮的死亡,這一天他再也等不到了,只好用同樣的死亡結束自己始終不曾放下的欲望。

蜀漢建興十二年隨著幾個人的死亡,舊的一頁翻了過去,死亡像漸漸陰霾的雲,悄然地遮蔽住這個國家曾經晴朗的天幕。

蜀漢建興的年號持續到十五年便結束了,那一年溫良恭淑的張皇後辭世。第二年,皇帝立了新的張皇後,於是年大赦,改元延熙。

從那時起,蜀漢開始頻繁地大赦,少時一年一赦,多時一年幾次,大赦的原因稀奇古怪,或者是某一夜天空星星很多,或者是一個月下了五場雨,或者是後宮哪位娘娘打噴嚏感冒,或者僅僅是皇帝心情好。

蜀漢那些年裏,牢獄裏的犯人換得很勤,司刑吏好不容易逮住的重刑犯,才關了一個月,便因為大赦放出去了,繼續為非作歹。司刑官吏叫苦不叠,百姓也因此怨氣日增。

到延熙十九年,姜維晉位為大將軍,正式總督軍政戎馬,屢次興兵北伐,每一年必要出兵,每一年也必要回朝復命。他不斷地奔波在成都和隴右之間,有時他實在勞苦,想在前方歇一年,可皇帝一道詔令送入軍中,他又策馬飛奔回來。皇帝每次看見姜維跑過宮殿前的漫長台階,氣喘籲籲地跑上殿門,他都對身邊的內侍笑道:這個傻瓜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