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掩陰事昏君戕無辜,暗諍諫賢相絕朝慶(第3/5頁)

痛,是刻骨銘心的痛。

他一聲不吭,痛就讓它痛吧,讓靈魂去承受,讓心靈去忍耐,把一切疼痛,身體的、精神的,都沉澱為冷靜的思考。

他臨行前對皇帝叮嚀再三,希望皇帝處事求個“度”,謹記過猶不及,可是他才走了沒多久,皇帝便把他的話當耳邊風。他的苦心孤詣,原來都成了對著幻影努力。

“丞相,”董允沒看出諸葛亮的異樣,繼續道,“如今陛下一意孤行,諸臣無人敢進言,故我千裏奔漢中,望丞相上言陛下,斷不可草菅人命!”

諸葛亮死死一按案幾上的卷軸,羽扇搖了一搖,掩過額頭的冷汗:“休昭如何看這件事?”

“我以為這件事劉威碩太過顢頇,他為人一向輕狂任性,有貿然之舉誠屬咎由自取。不過,此事是其妻穢亂在前,無論是誰都難能忍耐,但終究罪不至死,陛下處置過度了。劉威碩怎麽也是劉氏宗親,兩朝老臣,哪能擅殺的!”

董允有什麽說什麽,從不會因為要給誰留面子而措辭謹慎,上至皇帝,下至臣僚都對他甚為忌憚。皇帝屢次被他頂撞,他以公義為上,剛正不徇私情,任你不情願也挑剔不出他的毛病,因此皇帝拿他毫無辦法,罵他是“強項令”。

諸葛亮靜靜地聽著董允的嚴詞批駁,他默然地嘆了口氣:“休昭,你難道不知道嗎,這是陛下的臉面啊!”

董允的剛烈暴躁像忽然被冰水激了個透涼,諸葛亮的話紮中了他的要害,道出了他內心想說而不敢說的話。

為了皇帝的臉面就必須犧牲一個人的生命嗎?董允不甘心地說:“為了陛下的面子,劉威碩就必須得死嗎?”

諸葛亮無力地搖了搖頭:“休昭,我們也許救不了威碩!”

“啊?為什麽?我這次瞞著陛下趕來漢中,自己知道擔了風險,只要丞相上表皇帝,我董允拼了這條命也要救回劉威碩。丞相知道,我和他一向不和,如今不為私情,而是為公義,我不能坐視靡政當道!”董允說得義正辭嚴。

諸葛亮垂下羽扇,手掌撫著胃,慢慢地說:“休昭,你來的時候,有沒有在驛亭歇腳?”

“有的啊,方便換馬!”

“用你的中郎將節傳嗎?”

“用了,否則驛亭的署吏如何能換馬於我?”

諸葛亮漠然地嘆息了一聲,低而清晰地說:“你明白了嗎?”

董允如迷在瘴氣裏,腦子裏開鍋稀粥般,一團混沌。他眨眨眼睛,一時遷思回慮,絞盡腦汁,就是想不出諸葛亮叫他明白什麽。

諸葛亮凝了語氣說:“你以中郎將身份有事於驛亭,驛吏必會通報朝廷,你才出成都,陛下就已經知道了!”

董允猛地醒過神來,他哽了一下,擦了滿頭的虛汗:“難道、難道陛下會提前殺了劉威碩?已定的處刑日子,擅自更改,越過有司,這不符法儀!”

諸葛亮嘆息:“亮也希望不要這樣,但陛下有生殺大權,可越過有司直接下令!”

“那怎麽辦?一條命啊!”董允痛心地喊了出來。

諸葛亮沉默了一會兒,倏爾,他鋪開兩張素絹,援筆濡墨:“休昭不要急,亮即刻上書陛下,我們就試一試吧!”

他右手一擡,輕輕觸在素絹上,落下墨汁淋漓的工整隸書。

董允因見諸葛亮應允了救人,焦躁的情緒稍稍緩了,斜簽著坐了下去,沉悶地嘆了口氣,說道:“丞相,你一不在成都,陛下就昏悖了,處事荒唐,竟沒個人能勸住他!”

他邊說邊看諸葛亮,這時,諸葛亮已經寫完了一張素絹,正落筆在第二張素絹上,董允一陣疑惑,這個奏表寫得好長,竟不肖諸葛亮一向簡潔幹脆的風格。

他左右是等,想著想著又說:“丞相,你一日不在,國家便紕漏連連,若是你有個什麽差池,我真不知道會出什麽事情!”突地,他意識到自己失言了,第一次因為說直話鬧了個紅臉。

諸葛亮搦管書完最後一個字,對窘迫不安的董允溫和地一笑:“休昭有話便說,亮很贊賞你的直率性子,沒事的,生死有命,諸葛亮也自然有那一天!”

安慰的話反而觸發了董允的傷感,他猛一擡眼,剛好看見諸葛亮鬢角的白發,像乘勝追鋒的大軍,將潰敗的黑發掃蕩得片甲不留。是呵,這個曾經風儀美好的男人原來老了。

諸葛亮已經老了,這個心酸的想法讓董允難受得想哭,他慌忙掩過臉,把哀傷的情緒匆匆地藏了起來。

諸葛亮把兩張素絹分別放入了兩個黃布袋,縛了絲絳,戳了封印,喚了董允道:“休昭,這裏有兩份奏表,你趕回成都之時,若威碩尚在,就呈上左邊的,若是威碩有難,則呈上右邊的!”

他依次把奏表放入董允的左右手:“辛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