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引蛇出洞鹵城獲大捷,中軍論兵將帥生分歧(第6/8頁)

蜀軍中軍紅旗第三次揮舞!

步兵方陣再次分流,變作了九個小陣,中央主陣指揮,仿佛蜘蛛的腳一樣伸出去八個分陣,陣與陣相連,圍成了一個大圓圈,圓圈還在不斷地變幻。

騎兵興軍奔踏如浪,頂著雷霆似的強弩赴死而往,終於一隊騎兵越過連弩之陣,奔到了步兵陣之前。可步兵陣並不退讓,忽地漏開一個口子,如同一扇打開的門,將騎兵放了進來,須臾,那門緊緊合攏。

紅旗第四次揮舞!

陷入步兵陣列中的騎兵起初還肆意沖鋒,慢慢地卻如同被蠶食的樹葉,被一點點分割包抄,步兵陣形變幻太快,仿佛周天星辰,伏羲八卦,一會兒東北陣變西南陣,一會兒東南陣變西北陣,陣中拋出的矛戈短刃,猶如蟄伏的暗器,殺傷了越來越多的騎兵。

在中軍觀戰的司馬懿已看得眼花繚亂,前一刻還見一隊騎兵在陣中橫行,後一刻卻都紛紛下馬陣亡,這迷離如魔術的陣法讓人看不出個章法,更不知哪裏是生門,哪裏是死門,仿佛處處皆困地。

司馬懿陡然毛骨悚然,他忽然對他的對手產生了從靈魂深處爬出來的恐懼。他所要面對的不是一個敵國主帥,而是魔鬼。若不是魔鬼,怎能創造出這樣可怕的軍陣?

“撤兵。”司馬懿顫抖著說。

“撤兵!”他近乎痛苦地號叫。

※※※

一場大戰驚心動魄,開始得很快,結束得卻很慢。

將軍們護著司馬懿殺出重圍,一路上踐踏在成堆的屍體上,黏稠的鮮血潑灑得漫山遍野。血紅色的夕陽輝映下,戰場更加淒厲艷紅,而天空也被反射的血光塗染得如被烈火烤熟了,像全世界都泡在血水裏。

戰場上的殺戮緩緩地平息了,天空盤旋著十來只鷹鷙,貪婪地俯瞰著曠野中的血腥屍體,等著活人離去,立刻飛下啄食腐肉。

夕陽像血一樣紅,鹵城原野一派肅殺。

諸葛亮靜靜地凝望坡下的滾滾硝煙,他像一尊漢白玉雕塑,籠了一身殘陽的紅。

魏延喜不自勝地策馬奔上來,還來不及下馬就高興地說:“丞相,魏軍大敗,王子均剛剛送來戰報,張郃不敵鋒芒,已撤退回營,我們……”他後面的話卡住了,因為面前的這個三軍統帥沒有丁點的喜悅,相反,他從諸葛亮的眼睛裏看見了一種深切的憂郁。

魏延不明白了,逢此大勝,為什麽會心事重重,好像剛才經歷的不是勝利,而是失敗。

諸葛亮深深地呼吸,空氣裏也帶了戰場的血腥味,許久不能消散,吸入肺腑中的都是令人作嘔的腥臊。他頓覺胸口煩悶,胃一陣陣痙攣,他死命地摁住胃部,疼痛穿透般由內向外滾動,全身的肌肉繃得緊緊的,冷汗泠泠地滲在鬢角、額頭和背部。

“先生,你胃痛嗎?”修遠疾步上前,扶住諸葛亮。

白羽扇無力地揮了揮,山坡下屍橫遍野,鮮血淋漓,死亡在無數張年輕的臉孔上凝固,多像三十多年前的徐州。他從殺戮的絕望中逃出,眺望家園,滿目山河一片狼藉,身後曹操的鐵蹄緊追不舍,把粉飾歷史的功業建立在千百萬無辜生命的血淚上。

諸葛亮從心底發出一聲哀嘆:“英雄功業,卻是生靈塗炭,是非功過啊……”

他仰起臉,眺望血色夕陽沉沒遠山,仿佛須臾間老去百年。

※※※

中軍帳內,雄赳赳的將軍們分站兩排,還來不及揩去盔甲上的斑斑血跡,通身上下尚攜著濃烈的戰場氣息,像鐵塔般矗立在明亮如刀劍的陽光裏。

修遠捧著一冊文簿立在諸葛亮的身邊,清清嗓子,念道:“此戰共獲甲首三千級,玄鎧五千領,角弩三千一百張,生俘三千人……”

他每念一句,底下的將軍都破顏一笑,末了,笑得唇角牽引,仿佛一尊尊笑口永開的彌勒佛。

修遠念完長長的戰利品清單,舔舔有點發幹的嘴唇,掉過頭去看諸葛亮。

諸葛亮點點頭:“此戰有賴眾將竭忠盡力,方能有此大勝!”他目光輕緩地望向各位將軍,“文長!”

魏延還在暢想剛才激烈的戰事,頭腦裏鐵騎驃驃、金戈鏗鏗,忽聽見諸葛亮叫他,他不假思索地大喊一聲:“是!”聲音大得像在戰場上吹號子,惹得一帳的人都暗自好笑。

諸葛亮寬和地一笑:“文長誘敵深入,雖不貪戰功,但當計頭功!”

魏延的心在狂跳,諸葛亮居然當著眾將的面誇獎他,還要給他記頭功,和諸葛亮過從甚密的姜維都沒有受到褒獎,反而是他——魏延蒙獲美譽。自他跟諸葛亮出征以來,這是頭回受到這樣大的誇贊,他激動得全身血液沖到頭頂,血管裏鼓鼓地響,連感謝的話也忘記說了。

在無數艷羨的嘖嘖稱贊裏,他聽見一聲諷刺的冷笑,好似溫湯裏落了一滴冷油,不用猜,他立刻知道那是誰,想起那張像發面饃饃的臉,他就像吞了蒼蠅般膩歪。他回頭對著那人狠狠地一瞪,手在腰間的佩刀上一抓,犀利的殺氣噴薄而出,仿佛要生吃了人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