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消嫌隙君臣終交心,有默契夫妻訴衷腸(第5/7頁)

淚水從她生了皺紋的臉上簌簌掉落,每一行淚沒有抹去她疊生的魚尾紋,反而平添了她的衰弱蒼白。

諸葛亮看著妻子的淚,冰冷的責任被那悲酸的淚洗幹凈了,他擁住妻子,用心地說:“好,我去問。”

雖得了諸葛亮的許諾,黃月英卻沒有絲毫的釋懷,多少年忍受的痛苦在這個時刻洶湧了,她伏在他懷裏,安靜地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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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爵酒傾過手腕,酒液如清泉墜潭,在石墁地上淋成一長條細流,淚痕似的很久沒有消退,猶如那經久不滅的懷念。

凝著那牌位上的瀝金隸字,目光再緩緩挪到牌位後高懸的先帝畫像,色澤如新,纖毫畢現,眉目間的莊重威嚴始終不去,仿佛史書上凝固的文字。袞服上華麗的雲藻龍紋鮮明濃重,腰懸的章武劍雖未拔出卻已有凜寒劍氣,劍鞘上的火紅長龍盤旋如翺,持劍的手握得很緊,似乎隨時準備拔劍相揮,劍指山河。

兩個人同時伏拜下去,深深地虔敬地,帶著許多年來的懷想,細細的風在祠堂裏的幔帳上遊弋,像在吟誦著低低的悼亡賦。

劉禪擡起身,望著畫像上栩栩如生的先帝面容:“相父,朕真想念先帝。”

“臣也一樣想念先帝。”諸葛亮輕輕地說。

劉禪轉過身,淡淡的淚光一閃而逝:“朕與先帝是不是很不一樣?”

“人各有質,何況是帝王呢,文帝與景帝各有不同,卻能同成文景之治,先帝有先帝的長處,陛下有陛下的優點。”諸葛亮平和地說。

劉禪搖搖頭:“不是的,”他再次望向那畫像,“先帝是一團火,朕只是一曲水溝,先帝能照亮他周圍的人,朕卻只能守著自己的小地方,悄悄地流走。”

諸葛亮慰藉道:“縱算陛下是水,乃知水為天下之至弱,而能承天下之至剛,水之形,韌而不曲,柔而不媚。”

劉禪淡笑著還是搖頭:“不,朕不是,那樣的水是相父,韌而不曲,柔而不媚,只有相父才擔得起,相父是水,先帝是魚。”他落寞地暗淡了神情,喃喃地說,“魚和水才應該在一起……”

傷感的情緒在他清秀的臉孔上微微泛出,他匆匆地將悲切攆走,對諸葛亮笑道:“相父,明日你又要返回漢中,今日與朕共膳,朕為你送行,可好?”

“臣遵旨!”諸葛亮躬身道。

劉禪擡起他的手,輕輕地握住了:“相父,我們走吧。”

兩人回頭望了一眼昭烈帝的畫像,容色如生的帝王也在凝望他們,案上的長明燈跳躍著,將一點光芒投入他凜嚴的眼睛裏,那一瞬,他似乎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君臣二人緩步離開了祠堂,步入了惠陵的甬道,兩旁的石人石馬在秋風中肅然聳立,高大的松柏展開華蓋般的樹冠,猶如護墓士兵般毅然不動。

劉禪仰頭看著那遮幅天空的樹冠:“聽先帝說過,在涿郡老家有一株大桑樹,高可五丈,其樹大如車蓋。先帝少時,曾與鄉間兒童在樹下遊戲,先帝說,將來他長大了,必要乘坐像這樣的羽葆蓋車。”他在回憶中輕輕笑了一下,“先帝說這個故事的時候,他已經是皇帝了……”

“先帝少有大志,不同凡人,乃大丈夫豪情,大英雄氣度。”諸葛亮贊許地說。

劉禪呆呆地念叨:“是呀,先帝是大丈夫,大英雄……所以,先帝和相父相得益彰……”他慢慢地看著諸葛亮,“相父,你為何要一次次的北伐呢?”

諸葛亮刹時一愣,他正了正容色,一字一頓地說:“克復中原,還於舊都,乃臣夙願,也是先帝遺願,臣不敢須臾懈怠!”

劉禪默然有頃:“相父,朕其實不想你去北伐,長安也罷,中原也罷,”他握緊了諸葛亮的手腕,濕潤的掌心粘著諸葛亮冰冷的皮膚,“朕只想相父能留在成都,哪裏都別去,天下那麽大,總能容得下一個季漢。”他盯著諸葛亮,眼神裏流露出孩子般的渴望。

諸葛亮聽得出這些話是劉禪的真心話,也是他長久以來埋藏的渴望,這已經是他第二次聽見皇帝對北伐表示出無動於衷的態度。皇帝的心竟然是這樣的啊,兩顆不相耦合的心如何能彼此理解,他該感動於皇帝的真情,還是悲哀於皇帝的苟安呢?

他在心底嘆息著,面容沉靜地說:“陛下真情,臣深為感動,但臣受先帝托孤之重,夙夜憂嘆,先帝囑托,言猶在耳,興漢之志,刻鏤在心,臣不能不北伐!”

劉禪握著諸葛亮的手松動了,他渴望的眼神猶如被秋風吹黯了,臉上的神情很僵,也很苦,很久沒有說話。

“罷了,不說了……”劉禪苦笑了一聲,仍舊牽著諸葛亮的手走出了惠陵。

寢陵外守候的內侍紛紛跪下,皇帝的青蓋軺車已停在門口,早有內侍彎腰蹲在車下,等著皇帝踩著他的背等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