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演練八陣丞相再謀興兵,清查府庫岑述驚悉虧空(第4/5頁)

“知道這是誰的主意麽?”諸葛亮目光如炬。

姜維茫然:“莫非不是張長史?”

諸葛亮敲了敲右手的文書,齒縫中冷冰冰地念出一個名字:“李正方。”

姜維驚訝,他縱是再愚拙,也能體會出其中玄機,背心刹那躥上來一股冷氣。他原本只想在鐵血軍陣中建功立業,持戈上陣,運籌帷幄,去開疆辟土的壯偉功績中實踐人生的至大理想,未曾想過去經歷險惡的朝堂紛爭。

那像潛伏的暗箭,縱算你無心傷害,也防不勝防。姜維不喜歡政治上的鉤心鬥角,他寧願去血肉戰場經受生死考驗,一切都是明亮而光輝的,包括殘酷的死亡。

“丞相,該如何應對?”姜維惴惴小心地問。

諸葛亮撫著兩冊文書,許久地沉思著。他看了修遠一眼,一字一頓地說:“寫兩份公文,一份寫給李嚴,請他北上漢中,主督軍務,以為北伐後援,另一份……則由我親自奏表陛下,請陛下恩準遣將。”

諸葛亮並沒有點破用意,可姜維瞬間明白了,這是諸葛亮釜底抽薪,把李嚴調離他苦心經營的江州,便是拆掉他的爭權壘台。一旦李嚴身在漢中,則處在可掌控的範圍內,別說是起叵測爭心,倘若有些許不合情的忤事,隨時會被諸葛亮的鐵腕手段制服。

姜維對諸葛亮又佩服又畏懼,倘若這事發生在他身上,他也許只有苦嘆天命,壓根想不到還能絕地反擊,變劣勢為優勢,可知諸葛亮心思縝密至無縫可鉆之地步。

“人心不足,倘若諸臣皆秉公心行公義,又何必如此。”諸葛亮長聲一嘆,把兩冊文書合在一處,輕輕一撫,再不言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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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很久不曾下雨了,仿佛全天下的雨都下去了關中,沒有余力分去巴蜀,自秋來便是晴朗無雲。太陽鑲在藍得發紫的天幕上,像一顆凸出來的火紅眼球,毫無遮攔的光芒照下來,一派慘白的幹涸。

司鹽校尉岑述這些日子的心情像成都的天氣般幹燥焦灼,仿佛一只打洞的耗子,後邊有火燒著尾巴,前邊可能蹲著一只野貓,進不能進,退不能退,無立錐之地。

他手裏正握著兩份簿冊,一份是五年來收入丞相府的蜀漢鹽鐵賦稅造簿,一份是從丞相府支出的鹽鐵賦稅,可恨的是兩邊的賬目對不上。

要找到兩本賬的數目差其實並不容易,丞相府自成為中央樞紐,每年過丞相府出入的食貨財幣之數幾乎等於半個國家的財政開支。軍需備辦、工程造辦、賑災濟民一類的國家用度一概都在丞相府經辦,相關的數目字太繁瑣,賬目間的差缺輕易察覺不出,可偏偏就是這細微之差被人揪了出來。

發現數目差異的是司鹽府的小官吏,剛入公門,愣頭青一個,還學不會官場虛偽,每日埋首浩瀚的數字中,手邊放著一冊《九章算術》。便是這有些發傻的癡脾氣,硬是在浩如煙海的賬目中算出差異,寫了詳細的科條呈給鹽府長官,自以為是立了大功。

可這發現卻讓岑述如履薄冰,他起初也道是賬目出錯,要麽是沖賬的下吏不仔細,存錄有誤,要麽是公門慣常的收支虧空。暗暗查了兩天後,卻越發地覺得蹊蹺,他隱隱地感到這事情不簡單,總覺得賬目的背後有人動了手腳,有一大筆鹽鐵賦稅被人挪用了。

可會是誰挪用了?許多細枝末節的證據都指向一個地方,一個人,一個讓岑述連想一想都會出一身冷汗的人。他無數次跳出這自以為荒唐的念頭,又無數次把這念頭壓下去。

岑述是知道的,若是行於可見光的公事,用再多的錢都不必藏著掖著,只有做陰暗事兒,才會想出挪用這一招。

如果事情真像他所猜測的那樣,這將是蜀漢開國以來最大的貪墨案,而且還是擅自挪用鹽鐵稅,那可是夷三族的大辟重罪。

誰有這麽大膽量,或者說,有這麽大權力挪動國家財賦?除了,除了……

岑述不敢想了,可若不想,事情又清清楚楚地顯在眼前,像魔鬼的眼睛,冷酷地凝視他,這讓他備受折磨。

該怎麽辦,是掖下去,依舊若無其事地保持平靜,還是據實上報朝廷,請三府會同審查?岑述拿不準主意。他害怕自己的猜測是真的,他更害怕那在許多人心目中光燦的神忽然坍塌。他不想把一尊神拉下聖壇,他沒有決然勇氣,也惶恐信仰崩潰。

如果這一切的揣度都成真,他也未必能擊敗神,也許他將被斥以誹謗重臣的罪名,褫奪官身,比以重刑,做了維護神聖光環的替罪羊。

“兩難啊……”岑述愁眉苦臉地長嘆一聲。

“元儉喟嘆為何?”門口有人笑吟吟地問道,人影一晃,已走到了眼前。

岑述慌忙把那小吏的陳情書塞進案上的文書裏,匆匆掩飾住那沉重的焦慮,擡起熬紅的眼睛,卻見來的人是李邈。他擠出一絲不爽快的笑:“原來是漢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