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宮闈晦暗

卷首

江濤拍岸,雪浪擊天,兩條浩瀚江水如莽帶糾纏,一東一西分別對撞而來。水流形成巨大的渦輪,形如野馬分鬃,幽壑垂瀑,浩蕩之聲如鐵車過橋,震徹長空。

這裏是嘉陵江和長江交匯之處,後世把這裏稱作朝天門。兩江匯流之處的江面陡然變得寬廣如胸襟,浩浩渺渺望不到盡頭。水天之間有瑰色的陽光熠熠生輝,猶如億萬粒碎金子灑在廣闊無邊的錦衣上,燦燦之光搖曳著,流溢著,煥發出動人心魄的壯偉之美。大小船只在碼頭解纜升帆,或順流東下荊州,或溯流西入蜀地。江岸邊行著成百的纖夫,光著粗大的腳板,赤裸著紅褐色的後背,纖繩緊緊地勒住脊梁,口裏吆喝著古老的船工號子。那口號悠遠滄桑,似乎是有關巴人先祖廩君的傳說。

站在碉堡似的門樓上,俯瞰著腳下如猛虎咆哮的江水,李嚴不禁目眩了。他腳下踩的這座臨水城關是秦時張儀滅巴國後所修,歷經數百年依然屹立不倒,仿佛記錄歷史的鐵券丹書,承受著時間長河的無情洗刷。城墻斑駁了,古舊了,輪廓生了毛邊兒,骨子卻依然硬朗堅挺。

自章武二年起,李嚴在長江邊屯守了十年,一開始在永安,後來挪到江州,地方變了,不變的還是那條江。他聽了十年的濤聲拍岸,看了十年的雨虹貫江,早就厭了煩了,明明是托孤重臣,卻被遠置於中央樞紐之外,仿佛是被流放在蠻荒之地的謫官。

其實,能不能回成都做京官並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這官是真有權還是虛有其名,可事實是他在朝中的地位趨於後者。

李嚴背著手在城關上踱步,目光平滑出去,江州城關猶如馬上揮鞭,向著遠端急速飛去,卻在一處戛然而止,像是力氣耗盡了,乃至讓這雄偉的城池成了沒有唱完的一節音符。

他本來想修一座周回十六裏的大城,人力召集了,財力聚斂了,工料也準備好了,可才修了一大半,朝廷便傳來旨意質問李嚴為何要增修城關。他原來是打著修繕舊城墻的幌子,想著先斬後奏,待建好了再實話實說不遲,沒想到朝廷風聲收得快,一棒子打將下來,逼得他只好提前竣工。幸而他在朝中也有耳目,打聽到原來是駐守永安的將軍陳到把他修大城的事捅給了朝廷,尚書台擬文請皇命制止李嚴。還有一種傳聞,說是諸葛亮不知從哪裏得知李嚴要建大城,一封飛書傳入永安,措辭嚴厲得讓陳到如被鋼刀劈頭,陳到一面回書諸葛亮痛斥自己愚拙遲鈍,一面密表劾奏李嚴違制。

一想到背後那雙眼睛時刻盯梢自己,李嚴便覺得又可怕又厭惡,當初朝廷將他從永安調入江州,擢陳到鎮守永安,他便意識到這是諸葛亮在他背後安插耳目,有點風吹草動都逃不過諸葛亮的審查。

諸葛亮,你的用心太險惡了,李嚴恨恨地想著。同為托孤之臣,彼此的境遇竟如此不同,一個高居廟堂手握舉國之權,一個困守邊荒忍受四邊暗箭,李嚴有時很懷疑昭烈皇帝在白帝城托孤的用意。他給了諸葛亮實權,給了自己虛位兒,用一實一虛的權力假平衡來蒙蔽蜀漢朝堂暗流湧動的政治紛爭。

他正在憤恨不平地胡想時,卻看見兒子李豐急匆匆地跑上城樓,神情甚為焦灼,像是遇著十萬火急的要緊事。

“有事?”

李豐抹著汗,將手裏捏得濕漉漉的一卷帛書遞過去:“剛才邏卒在灘頭抓住五個魏國細作,在他們身上搜出這個……”

李嚴疑疑惑惑地接住,拈著兩個角展開了,方看了一行,雙頰不禁抽搐起來,一部胡須也聳動著,一顆心不能遏制地狂跳起來,目光一趟又一趟地滑過那被汗浸染的帛書,每個字都像滾燙的石頭,不安分地跳起來。他竭力按捺住那從胸口燒到咽喉的火辣滋味,用沉穩的語調說:“那些人,果真是魏國細作?”

李豐平息著情緒:“他們抵死不承認,可口音都不是巴蜀腔,又揣著這詆毀之文,我瞧八九不離十。”

“哦。”李嚴把帛書攏起來,“先看起來吧,事情非同小可,需得查問清楚。”

“要不要通報朝廷,若這事成真,便是敵國譖惡重臣。”李豐略顯急切地說。

李嚴的眉峰微微一坍,像是按下某個陰暗心思:“這事暫不通報朝廷,你,”他看著兒子滿臉認真的表情,有些話此時便說不得了,含糊地說,“先不要管了。”

“不管?”李豐一臉茫然。

李嚴把帛書揣進了袖子裏,臉上擺出鄭重的神色:“而今曹魏三路大軍進攻我朝,正是國家危難之際,滿朝上下皆同仇敵愾、齊心抗敵,不合在此時把這種肮臟事報上去。等過了這陣子,再審問清楚,不要急,知道麽?”